深海少年♔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大圣归来】无名人

原作:西游记之大圣归来

分级:PG

字数:11220

状态:已Fin

备注:是15年7月的稿!虽然支付了稿费不过主催本子窗了,到现在应该也算解禁了…吧。就发啦XD

请包容文笔的稚嫩!

在当时大家热衷于各类猴子以及混沌和江流儿时我在被约稿后想到的就是通过傻丫头的角度来写这个故事,应该是当时写傻丫头的第一人了没错w

当时听说官方公布了傻丫头的真名,也因此有了文章末尾的由来,不过我现在也忘记那个真名是什么了()



—————————————无名人——————————————



“大马~”小娃柔软的肉手不知轻重地拍上眼前躁戾的猴子的额头,那猴子被她拍得弱了几分气势,忙不迭的背过身去,故作坦落潇洒地大步离开。傻娃盯着那多毛猴子的背影看,杏子般的乌黑大眼睛色浓而润,亦坚而有光,像真有星子在闪。

“大、马!”那声软糯的呼喊猛然同自己的声音重叠。

 

“痛!”身子猛然撞上什么冷硬的东西,傻丫頭疼得掉出泪豆子来。她纤瘦的手抚上头顶鼓起的大包,毫无章法地揉着,不时发出“咝—”“咝——”的痛叫声。这样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丫頭才吸着鼻涕,抽抽搭搭地站起身子来,细瘦的手拍去诃子上沾到的灰尘,却怎么也拍不干净。她索性推开门,小腿一迈跨过门槛,直奔向门外不远处哗啦淌过的一条小溪流。

 

傻丫頭半跪在溪边,舀起一捧水,直往自己脸上扑,接着用力甩了甩头,意图让自己清醒些。她睁开睡得迷糊的杏仁大眼,弯下身子沾水拂去诃子上的脏污,却忽然怔住:清澈的水里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形。傻丫頭好奇地凑近水面,水里的傻丫頭也一脸好奇地凑过来,她这才得以更清晰地瞧见自己的模样:何首乌一般黑的头发乱糟糟的散在肩上,黑发掩下的一对杏眼格外明亮,刚滚过地板的脸蒙了些黑灰,又被清水扑洗过,脏污随着水一同滴滴答答流下,看着便觉着脏得紧。丫頭眨了眨眼,下了去手打乱水面,又继续狠命扑水洗着自己的脸。

待水面重归平静,丫頭的脸便清晰映出来,确实是七八岁年纪的模样。她正盯得出神,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穿多少,忙趁着人发现前回到自己的那间小屋子。

 

待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后,天已大亮。傻丫頭瞅着过来喊自己用饔的江流哥,像是炫耀地大嚷嚷出了自己的发现。

“啊,七岁了啊?”

江流儿有些惊诧地喊出来,他下意识低头看自己身上这件已有些紧的蓝布裋打,后知后觉道:“长这么大了啊…那我都已经是舞勺的年纪了——感觉快和大圣一样高了!”他眨了眨眼,徽墨一般的眼睛里淌出些怀念与崇拜,闪亮亮的。

江流哥又在兴奋地谈论着关于猴子的事了,明明都已经是十来岁的少年郎了。傻丫頭手伸向方桌上的一笼毕罗,头偏向一边,无可奈何地盯着他,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追着自己追过了整个长安城的山妖、破冰而出的神猴、激流里撞上的大怪鱼、妖物丛生的客栈、举行邪恶祭祀的混沌、熔岩为甲,焰火为蓬的齐天大圣……即使是从中单仐一件事出来,都足以让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地朗声讲上好几天。眼前的江流儿可比那说书人还要执迷,这些旧事被他翻来覆去兴高采烈地讲了整整五年有余,半点细节都没被遗忘遗漏,翻新一般地被从记忆里的犄角旮旯掘出来。若非傻丫頭是跟同他一路长大的,怕是也要以为这些惊险万分的事值恰发生在昨日。

然而每当傻丫頭奶里奶气地追问“那么那个大圣呢?现在在哪里呢?”时,原本叫嚷得起兴的、满脸都泛着红的江流哥就会骤然变脸,整个人都覆上阴郁的色彩,挺得竿一般笔直的肩膀也塌下来,像是被触到了巨大的伤口似的。她因此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过再怎么听,她也还是觉得,马比猴子棒多了。

只是、记忆力的那匹褐鬓大马,到底去了哪里呢?傻丫頭托着腮子思忖道,细眉紧紧地蹙起,这时嘴里一股葱味溢出来,她的面色变得青青白白,随即不满地嘟囔起来:“…又是菜馅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肉啊江流哥!”

得到的回应是头上带有假正经意味的落下的一劈。

在丫頭叼着毕罗捂着头嗷嗷叫的同时,江流哥做出念经的样子,一本正经道:“师父说了,出家人不能吃肉!”“可我不是出家人啊!”像是为了提醒一般的,傻丫頭顾不得手上的油腻,抬手就去揪对方的两只圆耳朵,力道是带了泄愤的狠劲,在江流儿痛叫求饶着的同时,他的耳朵瓣儿也越来越红。傻丫頭歪头瞪着他,少焉,才松开手,嚷着“我自己去找吃的啦!”地跑出了屋。

被丢置在屋子里的小和尚心疼地揉了揉自己发红发肿的耳朵,低低地发出像是抱怨的声音。明明跟着他们师徒俩到处走的日子几乎不沾腥荤的,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喜欢肉食啊!总不至于是念念不忘那头大怪鱼烤肉吧…唉,明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毫不在意的……

 

 

 

 

白驹升起又落下了几遭,玄烛也不知何时饱满起来,又再次干缺下去。转眼间傻丫頭已同法明师徒一道,在此定居了一年又一年。

老人家的身子自十年前同混沌一战后就很不好,羸弱的身体已无力再像从前那样带着江流儿四处奔走。在度过了几个寒冷玄英后,法明更是卧床不起,仅凭着低廉的饮子维系生命,拖着病体苟延残喘。江流儿和傻丫頭到眼睁睁看着他日渐消瘦下去,形销骨立,心里都明镜般的明白:这左右不是什么好法子。

所以才没能,熬过去年那个雪埋了三尺、铺天盖地都是白色的雪虐风饕的严冬。

 

回忆到此,傻丫頭百般无聊地捋了捋散在额前的碎发,杏眼睨向房间正中正在念经的江流儿。有着十七八岁英俊模样的男子正坐,低着头,阖着眼,有些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弥弥的念经声,在空荡又狭小的回荡抨击,连绵的长句挤成一团,像极了昆虫翁动翅膀时发出的嘈声。

舞象之徒万分虔诚地向他信笃着的佛祖倾吐心言。

是哇,自此后江流哥与往日相比简直方枘圆凿,天差地别。傻丫頭既阴闷又难过地想。他性子突兀地变得岳峙渊渟一般,不似以往那般无所烦虑的领着她到处嬉闹着,像一眼活泉被硬生生堵死,听不见水流潺潺的声音,整片池林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他只是为了求道,整日整日潜心地在打坐、念经、参禅。

 

江流哥正在努力地完成法明爷爷的遗愿,这她是知道的。然而江流儿这般痴执的样子着实叫人看不过眼。傻丫頭起初还感伤地陪同在江流哥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身边人喃喃念着拗口难懂的梵文,她拼尽了气力地吸引对方的注意,期待着对方能像小时候那样子装模装样地念下去,却忍俊不禁地睁开眼,泄出几分笑,已经变得不知所谓的经文断续起来,最终全变成咯咯的傻笑。他就站起来,牵着自己的手跑出门去,也不管身后法明的训斥声。

而现在,无论怎样逗弄江流哥,他都始终如一的,虔诚地呢喃经文。傻丫頭对他心中深埋的症结心知肚明,却毫无应对之法,尔后时日一长,她就索性一个人跑出去,为了排解寂寞自寻乐趣。

 

 

长安城内车水马龙,长安城外春色盎然。

天气回暖后的大地一片祥和,飞鸟扑棱,走兽哒哒,游鱼咕噜,城里城外热闹一片。

傻丫頭快意地踩过柔软的草地,也不顾自己还穿着一身干净的裋打,噗通一声滚躺在地。阳景和熙,晒过阳光的草地暖而舒适,属于草的清香和着风在鼻间游走,她闭上眼,几分倦意就涌上来。

 

似乎有哪家小娃啼哭着不肯入睡,惹得一位小哥哥连哄带骗地安慰着。“呿!让我来!”粗犷的男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傻丫頭就瞧见头顶上有只猪模样的大叔滑稽又恶心地试图用长舌够到自己的大鼻孔,还未成功呢,就被一只覆了长毛的手用力地揪住耳朵,不留反驳余地的拉走。她正迷惑着呢,眼前又重新出现了那位小哥哥圆圆大大的脑袋,未脱稚气的粉脸上泼了徽墨似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他略一绳量,便不加掩饰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

“你看,我这还有一个齐天大圣,送给你,好不好?”他带着点奶音地哄,小手里握持着一只软软小小的玩偶,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傻丫頭一看就泛上几分喜欢。那先前啼哭不停的小娃似乎也喜欢得紧,抱住玩偶就不愿松手,整个人乖巧下来,不一会儿就气轻息浅,沉沉地睡去了。

 

画面忽地一转,不知是哪里的山清水秀,绿水长流,荷花遍池,蛙鸣连天。三人面着池塘,看上去是在就地解手。那小娃从小哥哥背后的竹娄里探出头来看,一脸未韵世事的好奇。那站在当中的黄色直裰高个子似觉不妥,多毛如猿的长手伸过去挡住小娃的脸,不想那好奇心旺盛的女娃子也顽皮活泼得紧,攀住那人的手直往上窜,任如何甩也甩不掉,惊得那黄衣人动作都慌乱起来。

这回那人的样子便不如方才那般雾蒙蒙的了,傻丫頭使劲地去瞅,看到一张长长的脸。

…长着张马脸唷?她咯咯地笑起来,觉得哪里有点熟悉。

 

突地又变换了个地方,是夏草满地,断岩耸立,天高气爽,万里无云。那顽皮的小娃就高高地骑在马脸黄衣人脖子上,兴高采烈地拔着对方头上浓密的毛发,也不听对方“唉唉”的叹气声,嘴里含糊着叫出来的皆是欢愉调子的“大马~”,高高兴兴地就尿在了那可怜男人的衣服上。

那人苦着个脸又叹起气来,嘴里嘟囔着:“嘚,俺堂堂齐天大圣孙悟空,左右都不能是只猴……”

肩头上的女娃子哪理他哩!又是高高兴兴地含糊着:“大马!”“大马!”

 

此番傻丫頭可算看真切了,这一路陪同过来的这马脸人,不偏不倚是一只猴子。她骤然怔住,睁开眼望见顶上一片碧蓝。

 

黄衣、高个、马脸,还是只猴子,可不就是江流哥嘴里常念叨的那位英姿煞爽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嘛!傻丫頭心道,乐不可支地从草地上翻身跃起,直往家的方向跑。跨过门槛进了里屋,没瞧见半点人影,她索性也不管江流哥去了哪里,费了力气搬出旧箱子来,随即栽进箱子里,一股脑地埋头翻找起来。

“那东西呢…那东西呢?这么宝贝的东西,江流哥当是不会乱放才是——啊!找到了!”她蒙着一脸土灰地跳起来,手里抱着只极旧的玩偶,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同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的装束一模一样。只可惜浑身破破烂烂的,净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脏污破漏,像被狠狠地炸过、划过、砸过、碾过,惨不忍睹。里面填着的棉漏出去许多,已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么一来小悟空就更显得可怜,整个身子皆干瘪地皱起来,瘦得只剩外面一层布皮。

不管傻丫頭这十几年来过活得再如何像个下面带了把的皮娃子,被血脉骨骼肌理皮肤裹着的那颗心到底还是属于个女孩子的。她心疼地护着小悟空奔出门去,同刚化缘回来的江流儿撞了个满怀。

“丫頭?”她听见那求道之徒又惊又惑的呼喊,头也不回从地上爬起来,脚底抹油般地直奔长安城。

 

然而当傻丫頭左手捻着线,右手捏着根绣花针时,心里还是一片明堂堂的白。打小跟着两个和尚过日子一直过到现在,整十年有余的漫长年月里,她除了做尽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虾、入泥捉泥鳅、进林采果子这般寻常野男娃子寻欢作乐的事外,还真没做过半点女孩子家家的活计。

傻丫頭歪着头,瞅着手中针线犯难。她拿起小悟空,偏着头努力回想街坊邻里那些个心灵手巧的妇人都是怎么熟练地穿针引线的,随后照画葫芦一般笨拙地直直刺下去,拔出来,再刺下去。

 

“咝!痛!”针直直扎到肉里,手指头又冒出来颗红豆大的血点。傻丫頭疼得眉头拧成一团,她将受伤的指头含进嘴里,不得不停下来看自己缝补到一半的玩偶。

本就破旧得有些辨不出来本样的小悟空现在看上去更是惨不忍睹到瘆人的地步。破漏缺口被填入过多的棉,接着用丝线蹩脚地缝起来,怪异地鼓起一块,凹凸不平的,像是蟾蜍的皮肤。她大大地叹起气来,无精打采地揉着自己的脑袋。“果真好难啊……”傻丫头瞪着挨个被尖针扎了个遍的十指直摇头叹气,她心里略一踟蹰,最终仍旧认命似的捏起银针,一针一线地来回穿缝着。

 

 

傻丫頭回到家已是酉时了,墨色肆无忌惮在全夜空蔓延,玄烛高挂,星宿闪烁。她远远地就望见站在门口来回蹀踱,四下张望的江流哥那清癯的身影。

见到傻丫頭急急躁躁跑回来的身影,江流儿总算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垮下肩,转身正欲跨进屋子食飧,却被莫名迟归的丫頭一把拉住手腕。“怎么…”他蹙眉发出疑问,再一转身却被一个软软小小的东西塞了满怀。

“你瞧江流哥,我给补好了!”耳间听来傻丫頭邀功似的满盈着欢喜的声音。他无暇去顾及,认清怀中物什后江流儿的眼睛便睁得像铜铃那样大,满满的都是不敢置信,少顷,那些惊异惊喜皆逐渐散去,取而缔之的是越来越如水一样温和的怀念。

怀里抱着的是一只半旧不新的小悟空玩偶,胖胖小小的身体上遍布鼓块,作于缝补的线深一脚浅一脚,同完好的地方一相比较,那错落扎布的拙劣线脚显得越发的丑,贴近肌肤微一蹭蹭还觉得痛痒,留下一个细细的血口。饶是如此江流儿神情也未流露出半点宝贝被糟蹋了的不满,那拙劣的技工甚至让他回想起来有趣的旧事一样咧开了个笑。

江流儿静静呆立好一会儿,憬然般抬头直直望向那星云密布的夜空,一对琉璃清瞳就像是电闪雷鸣滂沱而过,穿破那重重浓墨,同什么人颇为默契地相视一笑。这样的江流儿在昏黄灯火映照下,样貌俊秀得不似寰区中人。

傻丫頭痴痴看得入了神,竟未有觉察到对方已将自己带入屋子,拉到了方桌前。待她骤然惊醒过来,眼前的江流哥早已提起碗筷大快朵颐,那饿狼般的吃相似是想借此消弭去这百日来的颓丧。倚靠着碗稳稳坐于方桌之上的小悟空偏着头,瓜子般的黑眼睛盯着他们,红黄相配的颜色为这时常漏风漏雨的狭小昏暗地,生生添上几分暖意。

 

“丫頭,今年清明,要好好地去见师父才行啊。不时发出虎咽吞饭声的江流儿含糊着突然出声,傻丫頭夹住一片黄花菜正往嘴里送,听此猛地抬头看他,嘴巴半张不大,惊愣在那里,竟有些没理解过来那其中的味道。

江流儿嘴角噙着笑,侧坐在窗口之前,投过来的月晕在他身上像刺绣花叶绵密。

“嗯!”她听见她自己语气畅快,掷地有声的回答。

 

 

当那一株株垂枝碧桃酡红的重瓣朵朵交叠,压在枝头娇俏地盛放时,傻丫頭已是桃李年华的小娘子了。

她有姣好面容,一对杏眼好像五色琉璃,里面光华流转。身形也已有了独属娘子的窈窕,任哪家小伙见了都要垂涎几分。自然,垂涎归垂涎,可无人敢有那么颗雄心色胆的前去勾搭。是说傻丫頭已到适宜婚嫁的年纪了,上门提亲的人却迟迟不见。有年正芳华娘子的人家不时就能有做红娘的过来说媒,自家门前只偶然溜过几只不知姓甚名谁的阿猫阿狗。这倒也难怪,过活了近二十年傻丫頭仍穿着一身干净利索的裋褐,同那些自幼长大皆披一身姹紫嫣红轻纱罗衣,长长裙衫曳地的寻常娘子迥然不同。她上采野果下捞水鱼,左捉蛐蛐右逐飞禽,大大咧咧的性子顽如男子,连些书生秀才都要比她来得秀气许多。

江流儿也不多承让,他近来佛性愈加强烈,似乎已了悟到了什么崇高的境界,嘴里也常念叨着如何去救济苍生,求取正果云云。傻丫頭反正摸不着头脑,一听江流哥开始叨叨,便马上背过身去,堵住耳孔,不做搭理。

 

近来傻丫頭在城里寻到一份差事,要每天按时辰去马槽投食,给马儿清洗身子,且连马棚也要一并打扫。江流儿看着她呼哧呼哧来去忙活的清癯身影,叹道这着实是份不讨好的苦差。傻丫頭倒很是满意,她自幼极喜欢马,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喜好。江流儿见她乐此不疲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于是也就摇摇头叹口气,由着她去,随即又一头扎进书堆,心无旁骛于钻研佛家经书。

傻丫頭着实对与马作伴这样的好差事喜欢得紧,三天两头有事无事都往马厩里跑,同那些高高壮壮的大马儿们混做一起。饲主也通达人情,让她得个自由遛马的机会,整整叫这喜马的小娘子欢呼雀跃了几个时辰。这也不净是好事,能牵着马四处跑的傻丫頭自此更是不见人影,她迟迟不归的时候,江流儿不得不将一桌子饭菜一并吃得个肚子撑胀,动弹不得。这叫他很是发怵,蹲在茅厕里满心思忖待那丫頭一回来就不留情面的好好训责一通,等酸麻着两条腿一出茅坑闻见屋里传来傻丫頭小孩子一样精神的叫饿声,他停下脚步踟蹰少焉,最终仍是心一软,没舍得训。

 

说起那马厩,里头养着七八匹马,匹匹高大精壮,出落得极为好看。既有骑乘马也有挽马,其中有性子温驯、平易近人的白鬓马,也有暴躁不羁的褐鬓马。不知怎么的,傻丫頭打从心底里偏爱那一匹脸比其他马都要长上一些的褐鬓大马,平日里照顾它得最精心最周到,陪同在那褐鬓马身边的时间也最为长。日渐积累下来,起初暴戾不亲近人、见到傻丫頭全无一点好脾气的马匹也逐渐安静下来,马眼一斜瞅见瘦瘦矮矮的傻丫頭扬着个傻气的笑脸靠过来,便一咧嘴,发出咴咴的嘶叫声,一抬马下巴,又是故作不屑又是舒舒惬惬地任由着傻丫頭逗弄。

天儿晴朗的时候傻丫頭便喜欢牵着马儿们去城郊外玩个疯。疯长的草叶儿在一旁摇曳,一眼望过去,目光所及皆是大片大片的绿。蚱蜢从生长得密郁的草堆里探出头来,好奇大胆地瞅着远远坐在草地上的小娘子。

她嘴角噙着笑,面若桃花,两手笨笨的编着花环,那些高俊的马儿就站在一旁,扫着尾巴,眼波温顺的看着她手上动作,听她嘴里细碎流出的歌谣。

“哈!”傻丫頭忽然笑开,惊得蚱蜢猛一缩,消隐在绿丛中。她眼眸眯成月牙弯,略有些得意的瞅着自己手里略不成整形的花环,开心地吹了个口哨:“哟吁——!我做完啦!”

随其趁着那褐鬓大马没防备,眼疾手快将花环冠在他覆着短毛的头顶。偷袭得逞后她忙不迭逃窜到一边,避到马儿后头,隔着那匹白马瞅它,笑得放肆,样子活像个偷了腥的小猫。

褐鬓马从粗大的鼻孔里气恼地哼出气,磨着上下两排牙,发出高亢的嘶鸣。其他的马儿低低笑着,围着它;又半咬半推地把傻丫頭拱回来,直推到褐马身前。困在圈中的一人一马两两相看,傻丫頭眨着那盈着星星的乌黑眼仁,扬着笑,看起来极为天真无辜。最终那恼羞成怒的长脸马牙一磨,眼一温,妥协似的低下头来,宽大的花环一滑,稳稳掉在傻丫頭头上,蒙住她半边眼睛。

“噗哈——太大了我不能带唷!”旋即马群里绽出一阵铃铛响般的欢畅大笑。

 

 

这件活计傻丫頭干了很久,一直从立春到处暑。她俨然是把御马好手,天儿不错适宜带马出来遛遛的时候,她就脚一蹬翻身上马,驾着马匹在大街小巷奔来跑去,时常能惹来过往路人的纷纷侧目,驻足观看。甚有大胆的小童双眼发亮的追在后头,两条小短腿一迈一迈瞧过去极为可爱。

而当太阳早落下西山,月牙冒出头,在云层后透出点幽幽怜怜的光出来,她一身疲累的推开门跨过门槛,一眼就能看见等在家里的江流哥置好饭菜放在方桌上,发着丝微热气。

 

辛劳,喜悦,充实。

 

她心念道,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就阖上眼沉沉睡去。自然,那隔日目光灼灼,带着无比昂扬斗志开口称道:“丫頭,我决定要去西天取真经!”的徽墨眼里沉浮着向往怜悯佛光的江流哥也同现在的她毫无干系,毫无。

 

 

 

江流儿是在白露那一天正式辞行的。

天儿有些阴郁,不时刮过一阵凉风,冰凉的感觉像刚浸过溪水的手猛贴在后脖子,引得人一阵发颤。傻丫頭手里携着一只样貌不堪的小布偶,呼哧呼哧穿过长安城,直跑到城门口,远远就看见那清癯的和尚,身披一席半旧不新的袈裟,一副温文尔雅的面貌,正与马夫探头交谈着些什么。

“江流哥——!”她猛地大喊,引来那袈裟和尚注目,忙气喘吁吁跑过去,不等对方发问就将那手中布偶硬塞过去,澄艳双眸灼灼有光,大有“你敢不收试试”的威胁意味潜藏。

那年青和尚笑呵呵地收好小悟空,略带歉意地向马夫作了个揖,又转过头来正欲开口叮嘱些什么。

“江流哥,你可好走。”傻丫頭可不想听他烦叨叨,她忙接上话口,指指江流儿那件袈裟,一脸自信。“这袈裟上被我绣了大圣!铁定能帮着你祛退那些歹恶妖怪!”

江流儿循着她所指看过去,看到绣着的一只扭扭曲曲的小猴子,不由得轻声笑起来,他很是轻快道:“那是,大圣一路跟着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语气里充盈着浓浓怀念,他话锋一转,又一字一句细细叮嘱起傻丫頭来,絮絮叨叨的。

“你也是,切勿别再像个男子那样过活了。要好好地去学着当个好娘子,穿些女孩子该穿的衣裳,戴些姑娘家的玩意,寻份技活;再找、找个……”江流儿念经般说到这里,竟磕磕巴巴起来,面色熏红。

“知道知道,得找个好人家嫁了。江流哥真长不大,提到这种事还脸红耳赤的。”傻丫頭嘻嘻贼笑着接下话茬。

江流儿被她一语噎得一时无言,重重咳了两声,故作正经的引开话题,又嘱咐道:“那你可是记住你江流哥的话了?”

傻丫頭不耐烦地摆摆手,“记住啦记住啦!当个好姑娘,穿些好衣裳,找个好人——”

“错了。”那衣着袈裟的和尚突地笑起来,儒雅的英俊样貌叫人心头悸动,“是接着好好的过活。”

已是桃李年华,身形很有女子的窈窕的傻丫頭骤然怔住,鼻头一酸,便毫不踟蹰地扑进和尚怀里,嚎啕大哭。顾不得对方飘红着个脸,手忙脚乱慌不择言。她一股脑将眼泪鼻涕全抹在对方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才掸掸眼泪站直起来,撑着笑意道:“你去吧,江流哥!”

 

“傻…”江流儿似乎还想同她多说些什么,那一旁马夫不耐烦地催促了,也只好作罢。他恭恭正正向傻丫頭作了个小揖,手上挂着的一串佛珠流转发出碰击的声响。

 

他道:“告辞。”

 

 

天气转寒了。

 

此后长安城里一处破落窄小的矮房里只有一个人住着。

傻丫頭仍旧干着那件与马为伍的忙工,她倒不是没把江流哥的叮嘱放心上,只是她实在半点细活也做不来,拿针就扎手,十指无一不留几个血豆豆。那些件轻飘飘的裙衫她穿着也着实别扭,换来换去绕一圈子,还是一身干净利索的裋褐最为合衬。最后再提城中男子,无非虎背腰圆的无礼粗汉抑或风流的纨绔公子,她哪一个都看不上眼。

反正江流哥也说过的,“要接着好好的过活。”她傻丫頭活得如男子一般,挺胸直背,自个就是自个的天和地,不消去依傍什么,过得逍遥自在快活。

 

 

如是过了不知几个星转,一日傻丫頭正在尽心尽力地洗着马棚时,忽然听见街上一阵嘈杂,她停下手中活计看过去——可不是跟随江流儿去了远地的马夫一行吗?

怎的提前回来了?她眉头蹙起,想也没来得及想的,忽的听那马夫尖亢的声音里夹着惶恐地叫道:“俺可说的都是真的!城尾那户家嚷嚷着要去取经的和尚!被妖怪吃掉了!哇——!那可是整个都吃掉哩!吓得俺们啊…”

傻丫頭恍然间竟不知这是哪年哪月,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自己又是个什么。她头疼得像是要炸开,噼里啪啦自己变成一堆碎屑,被风吹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她仿佛站在天穹之中,双眸无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行尸走肉一般的自己发了疯似的跑出去,推开层层人群,劲道大得惊人,将那马夫直从马上拽落在地。

她红着个眼圈,拎着对方衣服野兽似地高吼:“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鬼混账东西!造什么谣!”

 

身后仿若有谁走来,足下生风,携来一阵清凉。那人一步步走过来,宽厚而温热的手轻轻捂住她的眼,伏在耳边对她轻声呢喃:“好孩子,好孩子…睡吧。”那声音真是极熟悉,极温暖,她感到一阵天地发混乱作一片的倦意,轻轻应答一声,便沉沉睡去。

临睡前那马夫斥着满满怒意一声“那叫江流儿的和尚死了!!”若雷霆,撕裂严丝合缝的假象,把一切都狠狠劈碎破开成飞灰,将那亮堂堂的真实毫无保留的捧到她跟前。

 

待傻丫頭昏昏醒来时,她正躺在自家榻上,外边玄英高挂,星彩黯淡,凄凄冷冷得可怜。

她明楚地想起今晨那马夫铿锵的嗓音,想起那携了无穷血淋淋的话语。

是哩,她的江流哥,那在被山妖追掠时护了她一路的江流哥;那柔声同她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的江流哥;那为了哄她入睡而绞尽心思的江流哥;那为寻她独身闯入祭祀地的江流哥。那陪同她左右近二十年的和尚,怀着满腔佛心,却被残恶的妖怪吞吃入腹,终归死在了取经途中。

 

死了。

她咆哮般猛一捶榻,半伏着身子,瘦窄的肩膀一颤一颤,野兽那样嘶哑的哭泣起来。她猩红着一双眼猛地看向那被马夫带回来的布偶,泄愤般的撕扯起来,拙劣而布其上的线脚刺啦啦全部扯起,缠在手上勒出一道道红痕,傻丫頭可不管那些,她狠命地蹂躏着,狠命地尖叫:

 

“为什么啊?!你不是齐天大圣吗?!你不是会护着他一路的吗?!!他死啦——!他死了——!你回答我啊孙悟空!!”

 

“你回答我啊孙悟空——!”

 

窗外天边一缕祥云古怪地颤了颤,墨泼下的夜空家家户户谁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那小悟空已被扒了皮抽了骨一般面目全非,填得好好的棉倾漏了一地,傻丫頭才稍稍冷静下来,抱紧那破烂布偶低声抽泣起来。

夜已深,万家灯火皆熄灭。深远的夜空鸟瞰大地,墨画一样的土地不甘示弱的仰望天穹。那朵奇异的祥云已无了踪影。

 

 

傻丫頭自那后极快的瘦削下去,气色苍白,精神却强撑着一样与以往无所差别。她将那堆烂皮破棉放到箱子里锁起来,换上一身缟素的衣服,照常去马厩喂食。饲主担忧地过来探望她,她也只提着桶冲他扬一个老实的笑,转头又继续干活去。

怕是偌大长安城只有那马厩里的马儿们和天边一朵有些好动的祥云知道那傻丫頭背地里啪嗒啪嗒掉了多少泪豆子。

 

一个小小和尚的死去着实惊不起这繁荣大唐盛世多少注目,他像一粒沙,风一吹就不知滚到哪里去,消退在人们眼前。

如此过了许多年,马厩里的马去了几匹又来了几匹,饲主也换了几个人,脾气各异。傻丫頭仍然是马厩里唯一的劳工,那匹褐鬓马也一直没有离开,陪着傻丫頭一直从严冬渡到暖春,再轮一个冬天。一人一马渐渐地老去,老去。傻丫頭一日在溪边洗衣,无意瞅到水中的自己,才发现那张姣好的脸孔已寞黯下来,色衰珠黄。岁月不饶人,昔日俊健、高傲不羁的马儿也低下头来,不再动弹。牲畜的寿命比起人要远远短得多,傻丫頭心知肚明,但轮到那匹长脸褐鬓马呜鸣一声也走了的时候,她还是颓丧得几日缓不过来。

又一日天儿万里无云的晴,傻丫頭见到城里的纨绔子弟顽劣地驾着马儿吁吁驰过,惹来许多小童好奇的追着。她突地忆起几十年前跟在她们屁股后调皮追来的那些小童,他们也已各自为业、为家,见到马儿驰过,各干各的,熟若无睹。

她有些唏嘘。

长安城繁荣依旧,车水马龙,有人来,有人去;有人生,有人逝。

 

她生活在那又破又小的屋子里,生活在那偌大繁华长安城里,从来也没有挪过窝。年轻气盛时,曾有好友邀她一起走遍大江南北,走遍全天下,她只笑笑给回绝了,站在城头目送那豪云壮志的友人驾着马儿离去。花容月貌时,也有古怪的中意她这般男儿烈性的男子上门提过亲,她也一概不理,一概推拒。说是入了夫家需改夫姓,还得有许多规矩限着,不大自由,不能习惯。

于是她依旧是独身一人。快活的活了十几年,孤独的活了几十年。

如今她也真真衰老下去,整日卧榻不起。未过夫门,膝下无子,也没有亲戚好友,无人来探看照料她,于是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苟延残喘过活了个把月,终于也要迎来终焉。

 

 

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开满垂枝碧桃的春天,她忽的想起来那几十年前被她一怒之下扯碎,随即放进了箱子里的小玩偶。于是便撑着身子颤巍巍的起身,一个不慎栽下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过去,揭开箱子颤抖着取了出来。

她给放到阳光底下,一对浑浊的眼眸里映出一个破破烂烂已看不出原貌的小娃娃。但她能看见那黄红的线,她知道这玩偶是那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她回忆着江流哥小时常挂在嘴上念叨的、朗朗上口的一句话,试探地张开了龟裂的嘴,声音沙哑发颤道:“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如玄铁,火眼金睛……长生不老还、还有七、七——”

 

“七十二变,一个筋斗云啊就是十万八千里。”

突地有一个声音窜出来,替她说完了余下的词。

 

她惊愕而缓慢地抬起头,眼珠子映出那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的威风凛凛的神勇猴子。

 

“大圣…”

“傻丫頭,怎的坐在地上,身子骨这般虚,该好好歇息着才是。”悟空应答一声,便轻缓地将她抱起,置在榻上。要强活了一世的傻丫頭倒还真许久没被这样对待过,沙哑的嗓子里不由得带上几分小姑娘家家的嗔怪:“你是去了哪里?江流哥等、等了你那么长…咳,时间,他死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呜…不去救他?”

听闻,悟空那温和的神色唰的晦暗下来,一对熔岩般的火眼金睛透出几分无措与悲戚。

见悟空没有言语,她长长嘘一口气,语气缓下来,染上几分伤,哑着嗓子道:“…神仙也、有很多规矩吧?你闹了天宫,定当那玉帝还有佛祖要…为难你,你受苦了……”傻丫頭混混沌沌的目光盯着那俊美大圣的脸看,与几十年前如出一辙,一分半点样貌都未改变,但那对火眼里少了几丝骄羁,多了几分沉淀。

 

神仙能永世留存,何尝不是一种孤独?更妄论无所归处的这猴王了。

悟空沾染点苦涩地笑起来,平日里那能勇敌十万天兵天将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此刻他似仍是那个被加持了法印,无可奈何任着两小娃在周遭淘气的奶猴爸爸。

 

“傻丫頭,我替你寻到了你的名字,还有你的父……”傻丫頭心一悸,用力地摇摇头,阻止悟空吐露此行的目的。

她今生未嫁,寸步不离长安城,无曾去寻过自己亲故,一辈子无名无姓过活,为等一个人。

她记起来那小和尚当年摇头叹气说的俏皮话,笑得微眯起眼睛来,悟空低头看进她的眼里,唯独那眸里还有星星。

 

“唉,真是个傻丫頭…”

是哩,她一辈子当了个傻丫頭。

 

 

悟空手里握着的清癯的手失去了支撑的气力,枯蝶般垂下,榻上人微弱得不可寻的气息也被风掠去。即使早先就去闹了阴曹地府,翻查了眼前这丫頭的阳寿,真真正正面对时他仍不禁火眸一暗,鼻头一酸,万蚁蚀心般一痛。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世记得自己的人已经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有个缥缈的声音,一声一息都带着佛气。

那声音道,一世已过,还有九世。

 

 

待第十世轮回,你方能侍其左右,为他鞍前马后。

 

他应一声答应,半点抵抗也不的任由那拴心的重重锁链将他锁起,无处遁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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