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少年♔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舟/棋岳】桃夭

千年桃花妖岁二X凡人宗师重岳

2w字,搞笑正剧



《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某座山头偏就有棵桃树悖这美言,生灵已千年,枝梢死活没挂过花骨朵儿,整棵一偌大枯木,尽显颓丧,别人看来半死不活,想可能这倒霉逼树妖不赏脸面心若死灰,这辈子都不会开一次花。


凡人宗师!途经此地!见到一棵!花繁叶茂的桃花树!那粉白桃花花瓣雨洒般簌簌一地,雪霜般落了他满肩头,飘进人徽墨发间,镀上层柔和点妆。


宗师奇道:“这里原来有这么好的桃花树。”

随行的人也啧啧称奇:“没听说过这长着桃花啊,过去百年我祖祖辈辈途经此处都只有一枯树。怎么,枯木逢春?”


忽觉察身侧宗师又噤了声状若入定,困惑地跟着不做声。却不知宗师那对殷红边染着绿的澄澈瞳眸,于满天粉白金蕊树枝头当中,映入一抹身影,粉白渐层的衣衫波浪般层层叠叠,悬空迎风动,其上泼墨藏着星白的瀑布长发散在肩头,宛若披戴山水,衬得肌色如月莹素,唇色薄,只嘴角挂着抹浅得寻不见的弧度。



再及上,桃色烂漫之间,他落进一汪摄人的蜜金眼眸。



妖冶的眸妖冶的样貌,妖气盛极,千年桃花妖暌违百年苏醒,破天荒来了出花开满枝头,权送给普普通通路过的宗师一份见面礼。定情、聘礼,怎样都好说。




凡人宗师身名重岳,一颗清盏琉璃心,此生不嫁不娶只为报家国。说这句话当天,桃花妖自恃美貌原身现形在枝头,手臂枕着脑袋好整以暇,直截了当——你做我的人。

重岳:“此生不嫁。”


岁二顿了顿,思忖这凡人看来阻遏于性别,没有被不论身份的美色蛊惑住,遂化成女身。

重岳:“此生不娶。”


维持了一息不到的女身立马变回来了,他拉着脸,心想什么玩意儿,便懒懒道:“那我只与你风月一晚再不纠缠,如何?”心里实际上想呵呵睡一晚还有第二晚一鼓作睡再而睡三而睡,逃不出我绕指柔肠。


然而那人俨然岳峙渊渟气节,微微摇头,负手言之,“公子不似是如此干脆的性情。而我一心只为报家国,纵使春风一度也是不能耽误你的,我不能答应。”端得是正色。



千年的怪物从来自视甚高,岁二眯起眼,食指泄露心绪地叩着侧颊,勾起个皮笑肉不笑、凡人见了既觉得美得不可方物又瘆得渗入骨的笑容,沉声道:“你玩儿我?”


宗师仍是面色不改,恭敬又疏离:“却是公子不要再玩我了,此行为重要事务奔忙,刻不容缓,还请公子撤了这迷障,让我那随行的几个人没得原地乱转。”


桃花妖直接道我不答应又如何,小小凡人……接着就看见树底下小小凡人无可奈何叹一口气,霎时破了他随手的布阵出去了,携上无头苍蝇似的三两随从,走了,没回头。


岁二:。



千年桃花妖回去就被全族嘲笑了,一朝开花失恋失了个大的!




同他并蒂的十株原先多天各一方,后面竟是连着到访了好几位,瞧着这正窝在老巢读《狐狸精修炼手册》的岁二,身后长尾高高扬起,有一搭没一搭拔着头顶如枯枝如珊瑚的长角上点点冒出的粉白桃瓣,竟是今朝苏醒天地改换,瞅不出他半点厌倦红尘心无外物的阴鸷气质。都乐得开怀,啧啧称奇,尽数围过来:



“噫!好!你栽了!可算栽了你!”

“哪家公子娘子呀?凡人宗师?哟呵,以为你眼界这么高非是姿容天人眼波留情波涛汹涌腰肢劲瘦长身玉立暗藏曼妙之处不肯正眼瞧一瞧呢……你什么表情,当真如此姿色?好哇,你就是馋他身子!”

“还读狐狸精干什么,读《霸王硬上弓》啊!哥你转性啦?当正人君子啦?”

“我来教我来教,保管那凡人不出半月有余对咱这臭桃花情根深种,轻松睡到手!”



这千年桃花妖法力渊深心思钻营,四海小妖无一能及,可惜我行我素,素来和谁都不投缘,没什么好人望。于情爱一事,更是因着此前浑无经验,顿时个个同族甭管谈没谈过恋爱吧,摇身一变大前辈袭来指点江山顺带落井下石。



忽的岁二便过上了每日每日听同族老小讲酸诗、谈风月、传授恋爱经验的修炼日子,他漠不关心这档子事已有千年,哪怕心上如今住了一角人,仍是觉得腻歪厌烦死了,耳进皆鄙陋。


随即扭头去复刻,比如什么仙鹤报恩什么三生缘续什么孤男寡男对我负责,凡人宗师油盐不进,很不好对症下药,众妖只得无论上上策下下策出尽,赌他能倏忽脑子一抽看对眼,几乎行穷举。


到后来,重岳在桥上驻足赏景,烟雨朦胧中遥遥见着一铃步走来的妙丽女子便叹气,问:“我每每一见就是公子你,为何又要换一副样貌示人呢?”

那妙丽女子立马极嫌弃地换掉了罗裙女装,变成原样儿,齐肩站着,同他淋着这细密近无的雨幕,人间万般雨色,岁二千年之中俱已看尽,现下一双桃花眼牢牢钉在宗师身上,俨然把人当做景赏——可惜风景不能捏在手里把玩。重岳自由他打量,听人语气很浅地怪责:


“宗师真是举世间奔忙,若非我及地千里…如何见得。”


他只差没半天来巧遇一遭了,宗师不消想就知道自己行踪早被盯梢,只答:“此间事了,我会久居此地,为调查些事,也有此地才能搜集的案宗。”

“我权当你是为我。”岁二随意抛下浑话,不管当事人如何自处,挽袖掬雨色向徽墨风景般的人浅浅伸手一邀,“假扮他者演那逢迎的把戏…我已腻味了,今后只以此身见你,宗师可愿赴约?”

“若只吃茶喝酒,叨饮几杯,并非不可以。”妖办事颇为风风火火,重岳眼前浮现些早前被十里红妆铜锣唢呐上门提亲的画面,蹙眉挥散去了,忙道,“我自上山寻你。”


倒是捞得了意外好处,岁二见猎意足,头角犹自绽上几朵粉白,忽又开口:“却不知你此住?”


“约莫…直至朝廷再下调令。”



又是朝廷,思记起初见时那句不嫁不娶此身只为报家国,桃花妖非常狂悖,一霎破去了山青烟雨的缱绻温柔,金眸中净是厉色,音色沉沉隐有龙啸藏伏:“是谁教你立这誓言?是莲花神佛我便杀神灭佛,是朝廷天子我便乱朝弑天,教这无聊誓言失去立足之本——”

却听凡人宗师给出谜底,言道:“是我自己。”



“我观自己心,定自己念,千途尽归这一宗镜。”重岳气定神闲,尔后面露出些好笑神色,并不如何肃穆,“你既想要如此般得到我,还得先杀了我,颠倒因果了。”



凡人宗师于桥上离去了,耳畔才有淅沥的雨声,如银网密集,地上溅起千万朵水花。岁二满目阴鸷之色,身侧有行人川流而过,他眸光只凝在那衣袍遮得严实的宽实后背上,如刀直穿向心。

确实,杀了他何以不为,妖物有万千诡邪之法,死尸略作阵法布置,温软红润一如生前,经久不溃,若制成药人,亦能够使正直琉璃心性也沦为下贱求欢媚骨…何以不为。


岁二倏忽消去了全数表情,只余一张空脸,心是沸热面是冷然,拈紧了袖中手。



不急……他偏欲摘得鲜活跳动的这一颗心,这一个人。




时过半月,那山头下小小县镇,真收拾了片僻静的院落空屋,滕给凡人宗师暂住,行李甫一安置,重岳当真先上这山头赴约来了。铜色耳坠随风摇,脑后长辫及衣摆飞舞,步入了这片烂漫荫蔽,那桃主人在树下设了玉石案凳,与他闲酌或弈棋。一连数日,竟颇具风雅。



某天效法琴瑟和鸣,桃花妖抱来一尾琴,言道我弹与你听,便拨弄琴弦,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草木簌簌水波涟涟皆是和声。一曲毕,岁二思忖才子佳人多么美谈这还拿不下你,抬头讨赏时就瞧见宗师颇可惜地望着他,喟叹:“这曲子是好,却不是公子自己的曲子、自己的心境。我听不出什么。”


呔,你这个不囵于表象的凡人真是麻烦,岁二心里于是阴恻恻,很不耐烦。便撤了权能妙法从同族那轻易摘得的琴艺,没好气道既然你要听就听完。还是玉指拨弄琴弦——没自己学过,琴声不伦不类格外扰人,直叫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老树昏鸦一行白鹭下青天,魔音灌耳。


又一曲毕,也不知弹得甚么,岁二悻悻然又阴恻恻地笑:“现在你听出我甚么心意了?”


重岳数度没忍住想捂上耳朵,也悻悻然,凄凄惨惨戚戚,诚恳道:“听出公子此生在音律之上没有天资,想是,不用再努力了。”



回去桃花妖就摔琴,直把那素喜耍琴收藏的妹妹急得要跟他拼命同归于尽,好险没香消玉殒,叫书无下回。




闲话天南地北,时常话题聊到桃花妖身上去,千年桃木,原本也腹怀人生不过百岁的凡人难以企及的阅历见闻,岁二此前漠然扫尽进识海犄角旮旯,如今倒是一一拾起,捡着他眼界里勉强还算得有趣的故事讲,模样瞧着反倒像寂寞久了。后来聊到背靠这棵生身的擎天巨木,岁二晲见重岳覆手正摩挲那树干纹理,端详得认真,忽开口:“你屋里头那柄短剑倒是从来不出鞘,仿佛摆设,既如此,用我这生身树雕的桃木剑定是最好,可驱邪避祟、庇佑平安。外人俱没有这个机会,你可收下?”


宗师观这树和这只妖,笑了,摇摇头,耳坠摇曳,语气轻松似逗趣:“公子心思深重,千年钻营…这树料刻出来的桃木剑反而会招徕不利,猜你是想我,逢遭些许厄运,你好趁火打劫。”

岁二奸计登时被看破,兀自讨没趣,不上心地纠正:“说得多么难听,该是美人救英雄……”


“说到桃木,我倒是有一事好奇,”重岳转头看进他的眼里,确实是困惑已久的神色,“你这头顶枝角,为何亦是时时开着桃花?”


岁二当他欲言什么,只是这茬,烦闷抬手,掩在宽大粉白袖炮下久不见日光的一截白皙掠过头角,轻易扯落了随时随地冒出骨朵儿的苞瓣,同树冠枝头的那许多同样飘零到泥草里。


“我见你便心喜,自然溢表于外。”


他那双桃花眼含蜜金,顾盼皆蛊惑,幽幽道:“毕竟妖不似凡人,我辈生情,藏也无须藏。”



这番话洒了针,直截了当地刺着人,重岳并不以为然,尾巴尖弯向天际枝头,转口道:“公子既欲相赠,不如送我一折枝桃花吧。养在屋中,添些亮色。”


他意指的是树梢任意一折,岁二却偏偏总故作曲解话中语意,扯掉桃花的手未及垂侧,复又攀住了泼墨发间半边珊瑚枝,一张脸唯独浓睫下覆着阴影,蜜金浓烈,眸光闪动。

“何必只要我枝头这一簇,你向我求讨,就应该索要我这身的整枝角,既摧再不生长,独一无二才珍贵,”那姣好脸庞生的是妖冶,唇角弧度愈裂愈盛,音色沉而缱绻,勾魂入骨:“我有什么不能给你的。”


随即腕上遽然发力,竟当真要生生折断自己的长角,电殛刹那,重岳急转间已至身前,伸臂朝前按住了对方折角的手,覆于腕背,稳稳制住。叫那枝角并未断裂落地,溅满半脸殷血。



他们距离尚未如此近过,岁二倏忽绽出个摄人的笑,瞧不清真心假意,一反手摸住重岳的臂腕,顺着直往下滑,是那条未佩甲的手臂,轻而易举滑入袖中流连赤裸肌肤,举止轻薄。

宗师片刻也没定住,旋即甩手收回,一推,桃花妖轻纱袖中手,如蛇般仍在纠缠,眨眼已推换了数招,到底给宗师脱开身去,站定之时便抬手抚平了半边衣袍翻起的褶皱,恢复成衣冠齐整的模样。



桃荫斑驳着日光金斑漾漾,挥洒在重岳发梢脸间,模糊了分明的轮廓。他定定驻望了岁二半晌,转身就走,也不讨那桃枝了。





翌日艳阳挂上天穹又爬下西山,那徽墨发身后甩一条长辫长尾的身影始终没到山头。桃花妖神色淡淡地撤掉了身前茶碗,认为凡人毕竟经不起调戏,心下并不如何波澜。




接连数日山头树下不见人,尔后忽又来了,反而是重岳面带一分惭色,边走边道古籍送到案头,忙起来忘了赴约。待到他身入桃荫下,那树枝满梢仿若攒积了数日的憋闷,陡然绽开无数团簇桃瓣,白粉裹着金蕊,盛极沉沉压弯了枝头,风稍吹动辄飞舞满天,俱向着树底下的人洒落,堪比陈年积雪一倾,好险没将人埋个彻底。


重岳抖抖衣物,粉白在他脚下汇起一小堆,近乎淹过脚背,不由得地发问:“你每次见我…我都好险要被花瓣埋了,这般撒下去你不会秃了吗?”

他对话的人正坐在树上,心里念凡人操的心就是庸碌,于桃花枝干上翩然跃了下来,足尖连长尾并撑点在地面,转倚在树旁,口气随意:“我花开得多爱撒就撒,给你的就是给你了,旁人半点也不赏,收着。”


“好吧。”头角发梢颈窝衣袖俱拈了半天,仍是沾着不少桃瓣,重岳便放弃了,默默掬了一捧回去。



隔几天凡人宗师提着篮子来,揭篮向岁二展示,这是我拿你之前送我的花瓣做的桃花酥和桃花茶,请你尝尝粗浅手艺。


倒是真个物尽其用,阳春妙手。岁二一边吃饼喝茶一边冷脸阴恻恻地勾着唇,摆明了皮笑肉不笑。

他惯是晴雨不定的神色,又与实际心绪非常脱离,但恪守着《狐狸精修炼手册》以为首的劳什子千娇百媚讨人欢心,硬挤着笑,重岳也见习惯了,只在满天桃花里默默饮茶,自行欣慰,手艺有进步。


原先千年不见人的桃花妖一张脸表情拉扯多了就僵,僵得难受了就止饮此刻,呔,没品味的凡人今个儿又没动心。




早在二人状似兄友弟恭了好一阵,关系没见多少进展之际,那同枝数九带头拉兄弟姐妹坐庄,暗暗设了赌局,赌这桃花岁二大前辈究竟几时能够抱得宗师归,统统是真金白银买定离手见分晓。岁二遭上下齐瞒更专心于泡凡人,竟迟了好些时日才得知消息,登时怒极反笑。


怒完又兀自心念,他这桃花妖竟然好没面子,如此长久以往怎么行啊!岁之二啊岁之二,你可是资历最老的桃花妖了,睡不到心上人怎么行,明天一定把他睡了!

第二天,没睡成。

第三天,没睡成。

第四天,我爬他床他说你这么怕冷吗天天爬我床我去给你多加一床被子吧。呔!没品味的东西!



修习几月有余,岁二料自己已是不着痕迹、低调绝妙的撩人手段,只怪对面是石头,冥顽不灵,浑然不知他之前千百年无意于情爱一途,仗着自己资历老法力深美色行凶以大欺小,这会儿头一遭儿正儿八经地学习怎么当红颜祸水,非常不着调,段位极低,给那厢宗师轻易勘破,耳目所见桩桩是就差直接开口说想跟自己上床的阳谋。

他将连着数日夜袭的妖怪赶出去,只着轻薄单衣沿塌而坐,抬手揉揉自己突突跳着的太阳穴,颇心累,几乎试图与人恳切交心,劝他回头是岸:我知道公子你要做什么但你能不能…装一下……生得这般仙姿为什么不矜持点……我每天想借口很费劲……




忽听耳畔朗声,决定断下:“我不如搬去你那处院落同住…连那生身本物也一并迁来罢。”

紧接着远远的山头高处,一棵大树拔地而起,树根尽露,气势汹汹地跨步下山,笔直行险硬生生踩出条山径,愈走近居屋越生机造化枝繁叶茂,等待到见了宗师面,又开桃花了,住下了,移栽了。

宗师遥遥地赏了一路惊世骇俗之观,奇了:“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你这……”

“没睡到你之前想是死不得。”那桃花妖操纵生身树扎根落定,于他身侧语气慵懒,忽压平了声调,平得没有起伏,唯那汪金眸触目惊心,“你又算挪活了?”



重岳猛地醒过来,手指攥着被单边缘,他扭头向侧身望去,窗棂屋外只生远处山峦,袅袅紫烟,无有烂漫桃花——原是一枕黄粱糊涂梦。心稍安定,又记起梦里拔地竞走的巨树,不由颇逗趣,却无人可说,权自藏着乐了。

白日午间,岁二勉为其难安分两腿走在路上,陪着重岳购置院落里的假山石景栽,心绪流转,倏忽开口,道不若同住……凡人宗师正弯身挑着,迅疾便抛了句回绝过来。桃白衣衫的人儿从不打算适应遭他拒绝,眯起细长眼睛睨过去,倒发现重岳噙着笑尤自乐得开心,眉眼弯弯,身后长尾打着旋晃。



桃花妖素来料算人心,难能纳闷,百般侧击也不明白他在乐什么。





岁二并非没再仿那周幽王仿那迷乱富绅,只管统统许出去好处,为得一响贪欢,好言善诱:“人妖相恋我自长久,你不必有生死罣碍、不必见我有老病红颜消的烦恼嗔苦,我也不嫌弃你颓老病衰之相。能只享欢好不困情障,俱是潇洒风月人间喜事,怎么这你都不答应?”


他们又是在好山好水桃花树下,闲谈对弈,那粉白映着日光折出几道滚金,斑驳地映衬着凡人宗师英武的脸。岁二自认为许出去全部好处,打算噎得他不能答、逃也只能狼狈逃,重岳听罢却显出很难过的神色,眉弓蹙成化不开的愁,凝目望着他,似出了神,长久不语。

随后他浅笑好似很苦,端起茶,连着飘进茶水上的一瓣桃花一并饮了下去。





饶是软硬兼施计策全出了好一阵,重岳愿意与他浅酌作乐,愿意同他游街观景,仿佛权做了知交,唯独对情爱半点边儿也不相干,遇则避开推诿,油盐不进。岁二揣摩无数,于某日突然惊觉:“你是否欲擒故纵。”


宗师颇困惑,做个揖,诚心请教:“我如何欲擒故纵了?公子对我告白八百八十八次,我也好生拒绝了八百八十八次,以为不留分毫误会。”


岁二心里念念什么玩意儿,我怎么会自贱身份诉情那么多次,嘴上言之凿凿:“不可能区区凡人经我这般追求,早该情深不寿了。你仍然不动声色,我料定你是故作此举欲擒故纵欲拒还休好让我对你一次又一次加深印象纠缠不休一往情深再难忘怀。”

冠为故作此举的人抬眸淡淡望着他,被一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又颇用心瞧着,四目相对,重岳非常地无可奈何,问:“显然我现在答应或是不答应,都无法自处为清清白白了,公子只能断定我还在欲擒故纵拘着你。”


“不然,”岁二诡计多端,“你现在答应了我便既往不咎。”



紧接着蜜金眼眸里望见对坐的人遽然失笑,肩头微微颤着,额发垂落掩了弯眯的眼睫,笑得直叫山川河岳黯然失色,登时让桃花妖再度认定自己确凿是天底下最具眼色的妖,轻易不动心、动了便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人娶到手,真乃一绝。而重岳噙着笑,直起身,远眺那红阳偏移日薄西山,该动身离去。末了只对桃花妖放下句:

“那么还是相同答案,你权当我,确实在欲擒故纵吧。公子说这番越发倾慕我的话,教我不能应答。”





白驹过隙,弹指间数月流逝,已至深秋,外头秋露凉色,农忙时节过去,天地便只剩萧索,唯独山头上那棵遮天桃花依然茂盛,浑无顺天承序之意,迎心上人。


此刻树下倒无人,一妖一人俱在辟给德高望重的宗师那方院落小宅里,用作书房的那间偏室经过这半年搜集卷宗古籍,往来传信,已是空架子立转堆满了字文,从竹简长卷,到黄麻纸籍,比比皆是,横亘了岁月长河,隽刻了无声言语,将千古史闻置于一间。



窗棂裹着日光映室内浮尘微粒轻飘,于书架案几间切割开光暗两分,重岳伏在案边阅读卷宗,岁二索性倚在案沿,长长尾巴搭在地上,沿太师椅盘了一弯,权当做圈进专心致志的宗师进自己地盘。半炷香烧没,岁二见那双手阖上了书页,出声打破了寂静:


“你此行的目的,总算是调查妥当了?”

“是,查尽了。”


重岳定定朝他望来,作答,却还有后文,声若洪钟,一一细数:“征和二年,妖物作乱,山石倾倒,山民死绝;阳朔元年,江流逢遭妖祸,翻江覆洪,水域邻近数十里埋骨河床;太康九年,有妖出世,所到处城池伏尸,无一生还;玄始十二年……至明德四年,能人异士颉颃枯山妖物,记载正身。”


“此间妖物,形貌青俊,目鎏金,角若枝,尾数丈,傍花木天滋地养,以为生身一株妖桃。迄今,应有千余年岁。”



那对边染着绿的红眸竟比非人之物更殷红迫人,撞进岁二乍盛金眸眼底,镇静无边,似遭侵吞亦凛然不畏。

他话音定调:“正是你。”



千年桃花妖,怎么不曾身染杀业,那衣裳粉红渐染着白,似花似露,也可如血殷红脑浆白。


思绪流转间,岁二倏忽忆起自己欲赠送桃木剑时对方那回绝话语间的一卡顿,原来是早知桃木身染血,无法再做吉物撰刻,搁这与他逢场作戏。


“更早朝代,间或兵荒马乱年代,记载遗失,遍及不可寻。”重岳犹自往下说。

“见过你的少有活人,除可考史册记载外,其余乡野逸闻、无名孤本难辨真伪,不能做实据定夺。

“然则你确凿,罪孽可数。”



岁二听罢,面色无改,倏忽道:“朝廷出面命你厘清底细?”分明不喜欢朝廷二字得紧,他仍是咬字说得清晰,目光凝在重岳压着字文的那只手,眼中暗影闪烁,教人看不透情绪。


“我自愿请旨。”室内空气凝滞如一弓绷紧的弦,重岳不徐不疾,任他眸光生吞活剥,“这半载时间与阁下近处作陪,你未再行一桩恶事。过去事已矣,难能追溯,见人见性当重在眼下。于庙堂定夺音讯传来前,我,及任何人,都不应有权处置阁下。”


“你倒是…很有以身饲虎的觉悟。”

“阁下亦是心无半分讶诧。”


“嗯?嗯…我也从未想过瞒你。仅仅是,这诸般事太过无趣,我原先记不得了。”岁二口气淡漠,追忆前尘似的声音梦呓起来,几分模糊。

往前岁月,虽有为生存,但也确实因着对于凡人此等渺渺莫不在意,心思转圜间染一江血红葬一山枯骨皆是寻常,不知做尽几百几千回。于他,同族共生那十之外,死生皆草木,哭嚎都聒噪。



桃花妖于案上侧转了身,正向案桌旁的人,俯低身躯,咫尺之隔,互相鼻息可闻:“如今你总算有了别一般的神情,不愧是我心悦的,这般清醒决绝、不近人情。”

又道,“既然知根知底便好办,你如此心系这人间,不答应与我情爱欢好,我便每日增造杀业迫你抉择,你待如何?”



“自然是…”那宗师定定与他四目相视,绿红眸涌出杀伐果断之色,敛了笑意端得是肃穆是不怒自威,震声道,


“——斩妖除恶。”



桃花妖瞳眸中金光更盛,分外合意。



此前千千万万岁月,说除魔卫道说斩妖除恶,凡人宗师不是第一个,但这是桃花妖第一个听进去,也信得的。生死搏杀与风月无边,教他万分期待,几乎令他渴盼未来岁月不能不有这么一场撕裂二人的劫数,千年妖生无趣太过漫长了,他确然也不发晓自己心脉间的恶念将会为觅得极乐,做到哪一步。







自然,今时今刻,无有那种恨海涛天,唯有眼前这天下第一难搞的人,令岁二公子每每自诩眼光真真独到毒辣,独具慧眼,又阴恻恻颇为恼恨吃不到嘴。竟是风物变幻、四季流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年半载。时而凡人宗师上山到那永不落枝的桃荫中去,时而桃花妖下山进打理布置得颇幽静风雅的小院住处里来,又或各自忙碌几许不见,或携行出游,共览河川。




饶是数九寒天尘寰皑皑,桃花妖仍披那身轻薄衣衫恍似罗裙地清晨造访,宗师推开门扉,见面色素淡唯泼墨散发浓重的妖身后举目皆白,是夜重落雪,下意识地便问冷不冷。

岁二堂堂桃木大妖怪,法门绝妙妖力蓬勃,此刻俨然是——不冷也得冷得紧了。重岳甫一出口自知问了瞎话,神色也不讪讪,侧身迎他进来,往屋里生的火炉又填进去几块炭,那徽色间暗红烧得灼热,释出一角暖意,又揭翁倒了坛中酒酿,煨过肝肠,到底见不得这妖满身寒气素寡。


桃花妖经照顾得颇为妥帖,意舒顺,浓睫的眸覆着阴影,慵懒地端详挂在屋中剑架上的那柄短剑,仍藏鞘中,其主人偶尔擦拭,倒不致落灰。重岳随他目光望去,倏忽心念一动,提议:“你惯常百无聊赖,心绪灰蒙蒙的。我教你习剑待如何?纵心不在此,也可权当打发几夕日月。”


“…未尝不可,”人与妖素来从不互相教习,这隅屋中却无谁觉得惊世骇俗,岁二微颔下巴,指向那短剑,道,“既荒废它,百无一用,不如待我学成,师礼送予我罢。”


那究竟是怎样一把剑,桃花妖已在意数久,他一双妖眼见此剑身,玄妙因果浓郁得有形,如线缠绕,心下清明内蕴藏乾坤。斩恶除业?天地己用?


正晃神之际,重岳朝他摇头,言道此剑不应再有人用,无法肯允。


“偏可怜见…我只向你讨要一宵缠绵,一柄无用剑,竟是全不给我。”岁二并不多么认真,随口噎眼前人两句,忽嘴角又绽开个假模假样的笑,侧卧的身姿端的是好整以暇,上挑眼,盯着请缨任他师父的人,“宗师授艺兴许认真,可我这当徒弟的觊觎师父,免不了修炼剑术时,血气方刚,故意露几个破绽,引你近身指正而后偷腥——却不知这般,也愿意教?”



似是未料什么话题都能拐到那档子事上去,重岳咳了声,撇过脸去,静静温着酒,揭过不谈了。



岁二自扳回一城,难得舒惬,然则他毕竟是没睡到,这份舒惬便不若如何扎实,尤为是妖界赌局开设时来愈多往他抱憾终身一项上落注,折损面子,更是等于不舒惬了。




唯有乡镇外人眼里瞧来,宗师身边老跟着位貌美娘子,定是早已许了婚配,夫妻俩隐世而居,和和美美。这逸闻发源正是那貌美娘子,岁二一边派同族小妖去四处散播传言,一边春闺怨撕手帕恨恨,念他处心积虑费尽周章,奈何直到如今还是有名无实。


其实也没有名,不信谣不传谣。



他犹自撕帕,外头重岳踱步进来,臂弯里揣着外头书铺地摊购得的两本大火热销书,一本《霸道妖精爱上我》,一本《俏桃花妖大战傻凡人》,回来给岁二,口吻颇有些新奇:“我还没看过,你这话本里,到底如何编排我的?”


岁二眼睛一睁一闭,呛他:“我将你煎了炒炒了煎翻至两面金黄内外熟透汁水四溢,如何?”


凡人宗师听了,瞅瞅手上话本,原是春宫,又看看眼前似笑非笑的妖精,于是那俩本子从此撂在书柜最里面了,没人翻过。




也只有这俩本子遭如此冷落,妖和人纠葛爱恨的情事经此人间话本、妖界议论,愈传愈广,知名程度是水涨船高,惊动了不少睡得天昏地暗的精怪。桃花妖目空一切,避人不见,见过他的凡人俱死了,倒是还有活着几位恋慕他的妖怪,看完话本听罢传闻,疯魔了。

某日外游,野地林间,忽飞下一遮天暗影,伸爪掳了重岳去,凄声叫喊,在空谷溪涧一阵阵荡开回声,极恶狠狠:“——我要这乱你心神的小小凡人不得好死!”


岁二大喜过望,颇为支持,心想你好好折磨最好给他下个药方便我美救英雄趁人之危以身相许生米煮熟饭自是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好时机。至于这窜出来的深山老妖怪姓甚名谁,他不认识,关他鸟事。



好容易磨蹭了半晌儿寻过去,遥遥的一眼望见重岳黑袍委地的身影,正在那山头妖怪领地里好端端吃茶,气定神闲,面色红润,半点不像逢遭折辱,见到岁二,阖上茶盖,道:



“你来了。”

他身后几尺便是拳脚招呼过一通趴在黄泥地面嘶声嘶气叫唤的深山老妖,有气,但不多。



岁二又很悻悻然,很不忿,很嗔怪了,这老妖怪不堪大用,分毫好处都没给我捡着。翌日将那深山老妖怪抽筋扒皮做了冬衣料子送给重岳,凡人宗师观这玩意儿煞气重,拒收。




如此又是阵无法可把人办了的时日。此前千百岁月,这桃花妖大前辈作壁上观自己同族和人类互相爱得要死要活怨憎会爱别离凄凄惨惨,分外嗤笑:呵一跟凡人男欢女爱,头脑便转不过弯成痴傻,愚蠢没用的同族颇丢我脸。

一朝轮到自己栽跟头了,爱得要死要活怨憎会爱别离戚戚惨惨,头脑转不过弯痴傻了。俨然四海妖界第一笑柄。


岁二一到老巢,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大前辈,你又没把凡人拐回家来见见!”他不回答,对闲来管酒柜的令说,“温两碗酒,要一本《霸道妖精爱上我》。”便排出九文大钱。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上人家宗师的床被赶下去了!”岁二睁大眼睛说,“小妮子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半夜披一单衣就进了宗师的卧房,抱着床单枕头板着脸出来的。”岁二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出来了不能算没睡成……睡觉!……贪一晚香的事,能算不成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难睡”,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桃山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快活的空气霎时便经桃花妖森然手段扫空。岁二处置完小辈个个噤声,仍是胸中阴郁,受不了了,阴恻恻,咬牙切齿,袭地百里,摔门进屋,重岳正伏案笔书,他推人箍在案上,攥紧了肩头衣衫近乎洞穿:“什么都不管了,这就先奸后杀了你,再把你尸骨埋在我树根深处拘着三魂六魄,永世不得超脱。”

重岳陡一被按着,笔都掉到了宣纸上宕开一圈,白费了他刚题好的字,眉目飘上些可惜。他朝身后转过脑袋,视野皆被对方垂落的泼墨长发圈住,侧着半边脸余光打量这又跑回来折腾的桃木,叹口气,道:

“我并非天生地养的灵肉,埋在你树下会教你花色都淡了,不好看。你是世间最好的一棵桃树了,还是别糟蹋自己。”



言罢就和岁二打过几招来回,灵活地脱身出去了,显然成习惯。岁二眼刀剜着人负手离去的背影,恨不得废了那身武功,好教真押他去做药人。但现在闭关修炼,为时已晚,只好继续这么清汤寡素地蹉跎。






机关算尽这凡人宗师也好似柳下惠第二坐怀不乱。岁二自己暂且不想往前凑了,遣令去当说客,邀他入梦饮酒。本来颉妹是最合适的人选,偏巧她认真写就的痴缠话本被当事人拿去随意一添改,成了春宫,硬起脾气如何都不帮这个忙。


宗师当夜就见一名蓝发女子款步而来,尽管有相似的妖气,但周身仙气飘飘不似花木妖更似酒中仙。于是道:“此是梦境?”


令有些讶诧,敬他清明,想这是让自家那大麻烦陷入迷恋的人物,又觉得理当如此。便面对面坐下来,幻化出酒壶酒碗,推杯换盏。

风景也变换,重岳背靠一棵桃树,梦中无风也无人有心,自然没有花瓣不要钱地落满肩头。

答应了自家人办事,令当然很痛快,开口直言是为某只桃花妖做说客,这种事上论起来她才是前辈。


重岳听完,人既是坦言做媒的,他也不多端着,好奇询问:“令小姐是尝过风月的?”

“尝过,情爱几桩,那般欢好,滋味难忘。”

“可我看令小姐是放下了的。”

“唔,情爱嘛,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好是好,可其余天地万物也都很好,都叫人喜欢。便不拘泥于有情一道了。”


重岳听罢,才把那端着的酒饮下了,轻声喟叹:“如此超脱,确实是谪仙人物。可惜那公子却不是这般。”



“宗师是为何可惜呢?”令倏忽急接道,直切要害,“他在外人眼里看来,总是算计颇多复杂模样,但我旁观闻说你们之间许多相处,你待他不似那般见解,倒把他原本的纯粹执拗看得很明白。你一眼看清楚他心性,彼此不存迷障,本该免去许多烦恼才是。”


她言下之意基本就是我瞅你们两个打情意绵绵剑见招拆招来回那么久了何必如此,既然他心悦你你又很能兜着他,不如听我这个媒赶紧成了罢!那个人作起妖来实在是很烦,饮酒作乐都作不欢了,胸无点墨还非要写酸诗。



“正因为,我看清楚了。”重岳没被她点拨动,反而神色落寞起来,那双绿红的瞳掩在墨白额发下看不分明,空茫茫,不清楚落在何处。他兀自梦呓若醉倒,“偏偏我看清楚了。”




二人俱觉得话题点到即止,不该往下了,只浅浅对酌。令说:“我从他那又听来朝廷遣调,此行塞外,不知多少时光?”

宗师依言答:“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我不能只为那一处奔忙。令小姐此问?”

“哦,这般年头,我家那枯木逢春的肯定要扒着你去的,先告知与你。”

“……”宗师无言好笑了阵,忽然举杯又道,“我观令小姐这般洒脱,兴许也可去塞外一览山河。”

“能不负我期待?”

“定不负你期待。”


碰盏,对饮。



天光一亮却是喝醉了,这黄粱酒梦里喝到梦外,叫自律的宗师面色酡红蛮不清醒。岁二急急忙忙奔来,把令推出宗师屋子靠在门板上,上下打量自己这便宜酒友,眯着眼,像要答案像狐疑:你这说客当得像劝酒的,莫不是把人灌醉再哄答应。


令晃晃自个儿空空酒壶,念着去哪里再买点酒,一听飘过去个眼神,慵慵懒懒:“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这种人?”


岁二扫兴了:“我正想你是这种人才好,把他灌醉了哄出点卖身话然后签字画魂魄生死押,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人呐。令并两指以为扇,对着桃花妖的方向晃了一下,当做辞行点拨当做惊堂木拍案:“我观,你俩还得再多磨磨。”



好事多磨,之后岁二又陆续差遣了几个妖去扮说客循循善诱,每每不了了之。





朝廷遣调塞外出征,一行人打点行程,终于上路,桃花妖早打定主意要来,令却也当真来了。

岁二原意施展表演一番自己为了宗师上可揽星月,下可入烟尘的满腔真心,这风沙塞外也来得。真正到了才察觉不是桃花妖该久待的死地儿,既无天地灵气也无肥沃土壤,水源更是格外稀缺,直叫人瘦花黄,整只妖焉焉的。那令倒是活蹦乱跳,烈刀子一壶一壶下肚就养活,普天之下只此这一株花木精怪不靠活水靠酒液滋养,蔚为奇闻。


到塞外,时日久了,千里奔袭遍寻绿洲,在茫茫沙海连续独行几个日夜寻找水源是边关常事。因这娇生惯养桃花大妖怪传闻风声里,身份俨然宗师最要紧的随行家眷娘子,更是早早提上日程。重岳策马捎着岁二,未几一群人马汲寻分开,到底给他先寻获这生命活源。花木妖因着水土不服,早数日前就阖眼睡了,大有保存力气等到回程的摆烂意思。

重岳托着人泡在那水源里,半晌不见醒,又见唇瓣干裂成几瓣,舀起水欲让人喝下,全漏出去。最后眼观鼻鼻观心,兀自思忖了半天,仰颈先自行饮下一口清凉甘甜,而后伏身低下头去。




出外的人马奔腾回来,满载而归。那行军到最后干得焉了吧唧的桃花妖也恢复气色,在宗师马背上手臂揽着人精瘦腰腹假寐。左宣辽杵在迎接的队伍里远远地瞧着,忽然心头觉出几分不对劲。


一炷香之后左宣辽请宗师到军帐里头商议要事,再而后咄咄逼问,当着人面直言道破在那绿洲水源里是否有过不可言说之事,是不是嘴对嘴齿对齿舌头对舌头!堂堂一代宗师,形渐惭愧,非常知羞,被逼得直往屋子角落里缩,整个人都快贴到墙面上去。


他架不住辩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左宣辽吹胡子瞪眼,劈头盖脸:“那是个妖甚么人,你好端端的念什么佛经!我看你是心乱了!口不择言慌不择路!”




这厢非常鸡飞狗跳,那厢岁二和令的房间里反倒是一派和乐融融,岁二手支着脑袋懒散倚坐,摩挲着自个儿水润唇瓣,神情非常眉飞凤舞。令待他乐了半天,终于依他心意开口:“想来是发生了什么暧昧好事,现在倒算有实了,你打算做做文章拿去逼宫么。”


“这点实还不够,这没品味的,害我这么久了才吃到了嘴。”泼墨长发间那脸色蓦地就拉下来,尤自摩挲自己唇,细细回味,“我那时不清醒,是事后在马背上抱他身躯,发觉他心跳稍急察觉的端倪,而后见他唇齿间,总算沾染上我的妖气,入内里久难散去。”


再转念,复又不怀好意,“不妨按下不表,逗他以为我蛮不知情的模样也很有意思。要这人慌乱非得是当下捕捉,错失了片霎良机他便把自己失态统统藏起来了,能找好十几个冠冕堂皇理由同我打太极,自讨心烦。”这口吻仿佛以前确实发生过如此情景,着实恼人。




经三五年,大漠风波暂平,重岳此行归来,分明案宗调查早已事了,仍是多定居在山脚下,只应偶尔庙堂飞书来迅的调遣才动身远行。



年挂在树梢,雪白的发攀在林叶间日光灼得透明,她同路过的凡人宗师一扬手打过招呼,递给他戏票,笑嘻嘻的:“我家那二哥可算恩准拨公款拿给我去拍戏,偏要我拍你俩为主角的。大宗师你可一定赏脸!”又求真经,“你可是主人翁哇,何般感悟?你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嘛,我来实地采风,不叫戏唱得空空落落没有真意。”


凡人宗师这些年已被遣的几位说客,和这许多事情扰动得不复如前铜墙铁壁,当是唱一出戏,回答了她一段。




当晚梨园灯火通明,烛影摇曳。人妖情感纠缠大戏吟哦开唱,似乎试图拍出点缱绻悱恻之气,奈何领班诸般调度太喜庆,硬生生演成叫人捧腹大笑的闹剧,台下好生热闹。自家暗中经营的梨园、自家妖唱的戏、自己担的原型,岁二自然来了,于不知何时悄然现身在端坐角落里吃茶看戏的重岳边侧,陪他同看这出热闹戏。


却听得台上那欲拒还迎的主人翁撇开面,戏腔拖长咿咿呀呀:“那年桃花微雨,终究是此生不该相逢。”



不是拟定的戏本上原有的唱段,倒像是临时起意添加进去。岁二本好整以暇地落座听戏赏景——景自然是他身侧这灯下烛火交融冷暖色,映得美极的宗师——耳畔传入这吟哦时,蓦地抬头,愕然瞪了一眼台上,又转回眼前人。桃花妖忽的站起身,险些翻倒了身前桌子,歪着脑袋垂眸瞧这戏里戏外主人翁,咧嘴弧度瘆人,仿那戏文重复喃喃:“此生不该相逢?”


“是。”凡人宗师伸手稳住桌沿,看了回去,不惧于他金眸中阴冷且利的漩涡,风雨中一叶扁舟淡然自立,“我告之她说,‘我们两个原是不该遇见的。’”



这戏是听不下去了,岁二拂了袖子便隐去身形走人;凡人宗师只身待在夜色梨园里,形单影只,晚风猎猎未几吹凉了茶水,这茶也是喝不下去了。



台上尤自还在唱大团圆妖仙娶得凡人美娇郎的戏码。






鸡飞狗跳、风月闹剧、纠葛痴缠转眼十余年岁如水逝东流,岁二也已有十余年不曾阖眼。起初他仗着外表天资,思忖略施小计这还拿不下你,又适逢睡醒不必再睡,没成想反倒是愈拖后愈是拿不下,也愈发不想睡了,凡人寿命之于他们蚍蜉般朝生暮死,一霎阖眼光阴已变。

之于岁二,没有什么他不敢,思及凡人宗师终会腐朽老病死时,害怕的心绪从来未曾翻涌上来。他对自己无眠现状瞧得清楚看得开悟,种种只不过因为他愿意自囚,清醒沦陷,否则谁也不能叫他睁眼定定看这人间一看就是许多年。



事到如今亦不必再分神想这些,桃花妖很有些玩味的发现。凡人宗师自是庸尘来去忙忙碌碌,时而相见多时而相见少。现下他捞到人,越过横在当中常拿来吃茶下酒的檀木矮桌,伸手抵上权做背靠的树身,将其圈在了自己身躯和桃树当中,封堵去路。重岳遭毛手毛脚的妖这般闹习惯了,仍自慢慢饮茶,预备待会儿再打几个招架来回脱出身去。却听见头顶上惑人音色声低低:“十馀年已过,你倒是半点衰老迹象没有。”


重岳端茶杯捏茶盖的手丝毫没顿,只抬眼,绿红的瞳与那蜜般的金对视,知是这茬要撕开正式提起了。那桃花妖被他波澜不惊地一望,仿佛桃枝映入古井森森,跌进深谭,眯起细长的眼眸金光更盛,那只停于皮表的笑意亦勾得欲浓,继续讲完后半句:“难怪你是这么心不动摇身无牵绊的人,原来是个异类。”定了调。



“说与我,”岁二朝他伏下脑袋,凑得极近,几乎是鼻点着鼻的暧昧距离,墨藏星白的缕缕长发于清风吹拂下扫到重岳脸颊脖颈,搔出些微痒意。他语气狂悖,因音色动人,诘问又似蛊惑,“你是向天进贡凭一地兽毛赐予八百寿,是割那西行求经圣僧肉觅得长生,还是东瀛若狭八百比丘尼这般青春永驻?呵,非你意愿的长命不过诅咒,你倒还收敛心性,将自己磨成非凡之品。”




“说与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来解脱你。”




这番话何其气派,视天地于无物,独有自己一念佛魔。未料桩桩猜测,重岳仅仅摇了摇头,对那沉甸甸千金难比的许诺亦不置可否。岁二更奇了追问:“这都不是,难道你是天上仙家贬下凡历练?圣僧十世修行一转世?罪兽化人罚尘寰苦楚?”


重岳见他越说越离奇,只好松口,含糊地说,你就当我是吧。是哪样又不说,遮遮掩掩很不干脆,惹人烦。搞得咫尺距离下,岁二真想伸手摩挲这人掩在黑衣领子里的喉结,向下直摸到心口,逼这千般话直往肚里咽的人将所有实话心意全翻倒出来。



桃花妖是一等一的行动派,思及此解衣裳摸肌理蓦地迅疾出手,刚抓到布料被宗师一掌拍开,之后复又是拆惯千百遍的几个来回,锻炼有致的高大一人儿轻易小巧狸奴似的从他桎梏里滑出去了。再站定已是远远数步之外,长身玉立,不乱方寸,佩甲的手里还稳稳拿着那杯茶,只剩碗底浅浅,凉了,宗师便洒向地面,掷回给直起身子面色不虞的桃花妖。供一拱手,今日这就算拜别了。





岁二心中暗暗思忖,重岳凡骨肉胎,分毫异样也无,才使自己如鹰锐眼,也非得经岁月洗练方能瞧出端倪。他决不可能比自己这天生地养的桃木年岁还要长生,何况曾经尘寰本不是如今这适合渺小人类生养的模样。然而这凡人一双眼琉璃明净,那么超然入圣又置身其中不得解脱,分外疲惫,竟是仿佛比他还要迟暮苍老——毕竟是困厄于尘世一日一日地磋磨,不似妖精一睁一闭天地改换。

于是低头捻着那抛来的茶杯,感受着其上残存很淡的余温,自言自语,语气冷冷沉沉:



“这人间哪里值得你。”







朝夕改换当然是很快的,只需有能者动一动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几许时日奔忙,宗师原先念着忙完这阵,去那树前请人尝自己游历新学来的手艺,末了真正见面,却是被三道密令五封书信十道见闻赶去的。他浓眉蹙起如弓,遥望着对方。那偌大桃花树遮天蔽日,开满花更是如云般阻绝日光,荫蔽芳香好去处。今时花树见到他仍是枝头开满粉白,他却已不到那树下去了。



为天下家国的凡人宗师开口,问:“阁下此般,是为何而起事?”



总教人猜不透心思的桃花妖勾出他惯常的皮笑肉不笑,倚坐在横长的粗枝上,日光正盛粉白染金,长长青丝飘摇,薄薄裙摆摇曳,真是恍若谪仙天上来。却偏偏,心无佛莲而脚踩全是血红。岁二的面目被簇簇桃花和日头光影掩得看不分明,只闻得那声音颇不在意,高高在上:


“山野精怪千百,当中尤以桃花妖精家大业大,与凡尘联系甚密。男欢女爱最是孔隙弱点,再适合不过卧在身边做探子,摘尽天下情报。蛰伏钻营,只消吹吹枕边风,搅混半城池水。”


“这些,你本来是调查清楚的。”岁二的声音里难得沾染少许笑意,但很瘆人,“怎么你以为我这番醒来,见了你,就能一视同仁、怜惜脚边草木青?”他当然知道宗师心思缜密,不会如此天真,不过是诸般先发布置慑人,迅疾毫无端倪,那些凡尘庸才慌了阵脚,才遣人上到这来,要一个答案。这举动到底存不存半点私情,又是不是他自己想来见面,岁二偏颇地怪罪,眼前人惯会问问题,轮到了自个儿的事反而总不作答了。


于是径直往下说:“卷宗记载,你曾经念与我,倒教我温习一遍。从前我嫌这山头人庸碌,坠毁了骨石;嫌这江河人聒噪,翻倒了江水;嫌这城池人鼠目寸光,灭绝了生机。”


“如今我睁眼,开始嫌这人世间不好,汲汲营营熙熙攘攘,所见俱是不喜欢。便决定倾倒尘寰罢了。”



“只因如此?”宗师的声音飘在空中,如他脊骨般顽固,任摧折吹不散。

“自然不止。”那桃花妖似乎正等这番中他下怀的问话,声调陡拨高些许,异于常人的笑意混着恶毒算计,愈发浓烈,那粉金当中垂下一只手,仿佛垂怜仿佛蛊惑,“更因为你。”



“我认为这天下配不上你,便要翻覆人间,重塑成般配的模样。宗师,你可是勾我走火入魔,祸害苍生的因果——天底下最大的罪人。”



那个人仍在那里定定站着,却是良久无言。岁二百无聊赖惯了,也不等他,仍自顾自说尽肺腑欲言,“斩妖除恶的话…我当真是惦记了很久,那句增造杀业迫使你就范从来都不是玩笑话。想来宗师心里,也从来不是。”


“真到尸山血海,你庇佑的那千万桃花同族也逃不脱尘寰罪罚,一并受处,白白丢了性命。”重岳忽而道。

“毫无能力自保的小辈,我庇护她们做甚,我所关心,不过是同辈同枝的那十。”桃花妖浑无凡人那般家里长短牵绊烦恼,四海同族成为不了罣碍,浑不在意,反唇相讥道,“你我心知肚明,待到那时,安之你辈不都是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最好统统杀干净了?”



“既如此,我们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无有劝诫无有怒斥也无有悲喜,重岳声音平无波澜,仿若长吁一口气,空空渺渺。岁二这番将杀业罪责加诸他一身的诅咒仍压不弯那傲骨脊背半分,他转圜了左脚朝向,已不打算留在此地。




“我们的胜负,本就不在今日。我以天地设局,等你入瓮。”岁二的声音在身后遥遥传来,话毕,那树上浓重的妖气也顷刻散去。





那遮天桃花下再寻不到闲谈的一人一妖。毕竟是祸乱已起,错既铸下,横亘在彼此之间,割开长长一道沟壑,深不见回响。







却说那岁二在凡人宗师面前摆完了谱,回到自家老巢,方一落座,令显形在他旁近树桠上,手撑着脸,稀疏平常的语气:“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岁二也回敬给稀疏平常的语气:“小情小爱儿女情长,那些个小家子气的讨好丢面痴痴缠缠我俱做了,新鲜劲儿过去,重新又感到无聊而已。来做我最趁手的老本行。”他合上桌角摊开的烂俗话本,“底下那些新生愚蠢的恋爱脑,只知风月不识人心、不会算计,毫无本领,无从傍身。实在很丢我脸面,我给世间做这一出震震威风,不是很应该?”


他颇负歪理,语调懒散:“大妖怪,出世若安安分分的,岂不是不务正业。”



“我可不是问这个,你也不是为这个,不全是。”酒中仙究竟置身事外,诸般通透,慢慢摇着尾巴,勾那树上结的桃儿,“那凡人宗师……”


“他教我难过,我也叫他难过,礼尚往来。”岁二轻描淡写,倏忽眸光很亮,亦锐利逼人,步伐都轻快起来,如蝶飞,“我和他定下一赌约,看是他在累累白骨涂地前先阻止我,还是我先翻覆天地押他沦为阶下囚。”

“我输了,下场左右不过除灭那般。我便再押赌注,在本身上拘烙印,自囚若干甲子。”



令忽而开口,提醒似的,又若道破天机:“何必若干,你和他经此一役,无论他身上缠着怎样恶咒,打灭了你这孽业滔天的大妖,也该消去许多因果困厄,恢复常人命运。如此只消一甲子过,那凡人已尘归尘,土归土。你押注这数甲子,实则意味自囚往后千百年,永生永世。值得吗?”



“值得。”那倾倒天地的千年桃花妖半点不睬酒中仙难得严肃的神色,扬唇倒像是终于自在意得,自视甚高,姣好脸上满负气盛和顽谑之色,细长桃花眼含着蜜般的金,浓情蜜意内里渗入毒,“投下这等赌注才配得上我意中人。”




“才配得上我的品味。”他笃定。





“你真是疯了。”令评断,摘腰间满上陈酿的葫芦用尾巴一扫朝他那方位抡过去,被粉白衣袖中高举起的手稳稳接住,岁二未饮竟神奇地已呈醉意,随意道:“做妖怪哪有不疯的,还摊上个没品味的凡人。不是我品味好,他倒要在这红尘平白埋没,继续蹉蹉坨坨百余年。”


“显然你这般…”


岁二仰颈饮酒液入喉,一拭嘴角,端的是胸有成竹:“这般还拿不下他?”


又话锋一转,聊起正事,“说来,我倒有一事委托你去做……”





他们两位大前辈关起门来神神秘秘议事半天,直到天际残霞如赭,昏鸦厮叫,令才踱出来,她半天没饮酒,眼力好,一下瞧见窝在外头的夕,抬腿走过去。瞧见她脸色气恼,又难过,又纠结,她本来心思细腻性情多变,这般神情,显然心里很是堵得不好受。

这夕妹惯常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自己的画,哪天要喜欢了谁也是藏起来喜欢。令脑内闪过灵光,记起来她曾经也同自己一般,被岁二差去当过说客。



令请凡人宗师入梦,夕自然请凡人宗师入画。小辈挺不情愿承担做媒的任务,又不情愿再遭上头撺掇威胁,聊了几句试探便直奔主题,口气生硬:“他们灌着我听过了,人和妖所谓殊途你不在意,那臭桃花为人糟糕你也不在意。那你究竟阻遏于什么?”不待重岳回答,又急急道,“你这般作态,当真是问心无愧?”


眼前的人安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应答,正当她以为对方打算这么缄默无声地困在画里头时,忽然耳畔闻得声音,轻轻也沉沉,宛如叹息:



“……是问心有愧。”


夕陡然抬起眼瞳,见重岳这一语喟叹道尽,只剩一个口型,竟是声音都消弭了。他素来实在太有分寸一个人,连这“假如”的呢喃都未曾在情不自禁方寸间吐出口,就更令人难以判断他咽在喉咙里、藏在心肺里那些话——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是长相厮守还是生生世世?



夕难以理解这样自愿苦闷的人,仅对坐相处片刻,就被空气里凝结的那种沉沉闷闷藏于胸腹的情感冲刷得憋闷,收了画卷,板着脸急急离开了。回了窝也关起门闷声作画,甭管岁二怎么追问,不情愿吐出这段短短对话里头半个字儿。



现下她面庞被火烧天色映得半边红,神色却晦暗,也耳闻桃花妖和凡人宗师后来这许多事了,向着款步走来的令,颇为堵,撇嘴嘀咕:“明明是喜欢的,他们都是喜欢的。何必…”


一块桃花酥塞进她小巧唇齿里,将这疑问连着苦甜嚼碎了咽下去了,令喂食完她,做宽慰地拢顺幺妹烦恼间自个儿弄乱的几缕头发。不继续让她往下说,自己也不语,仅是摇摇头。



这番红尘事如何不由她们搅合也不由她们解惑,兰因絮果,桩桩件件皆有缘定。







睽隔一月有余,风烟残尽,凡人宗师沾着一身风尘仆仆寒气,就那么出现在旧时的山上,临风岸立,薄唇抿得紧紧,腰间流苏挂饰当中破天荒配了那柄从不出鞘封尘数年的因果短剑。岁二远远瞅着,心里嚯了声,思忖这斩妖除恶倒真是做得彻底,兴许他都要免去自囚的功夫了。也不多么感慨,好整以暇等他步来。


宗师一步步走近,站定,望定天边,长路终点满天花雨,缱绻美景此刻此间俱是肃杀之意,粉白金蕊之下是苍生穷恶的妖之生身所在,内里万千机关布局。



山雨欲来久,恒沙数劫只如今时。



桃花妖抱着臂斜靠树干,施施伸手,最后问:“宗师当真不愿意折弯那身风骨,用己身做阶下囚换这人间安乐?”

“阁下既如何都不肯罢手,又何须问我愿不愿意。”凡人宗师持剑玉立,也只最后答。


互相心迹早明,此刻这番话确实毫无必要,权是习惯了的相处,真心当笑谈付血雨。再一花瓣吻地的片霎,二人以刎颈无悔的姿态迎上了彼此。



桃花妖眼中凡人宗师惯使拳脚,不仰仗身外兵器亦天下无双,如今他挽袖剑尖抖,剑芒锋寒盛极,更是宛若一尊杀神至临势不可挡。双方俱动真格,所出皆为杀着,于这桃荫下一角定生死命数,转瞬间已过了千百招架,岁二推挡开逼向咽喉的剑锷,手心削出淋漓血痕;重岳翻跃过袭至后心的陷阱,束发散落披满肩青丝,血沿发梢结珠滑下。搏杀愈演愈凶险,气氛犹如绷满了弦的弓,沉沉甸甸。



此般争斗,半步踏错便坠无间地狱,岁二只因臂膀添一伤处,举手微毫滞塞,便已被身经百战的宗师觅得破绽,陡一欺近,剑捅入心不偏不倚,持剑的手青筋贲露,极稳极利。岁二胸中血液翻涌,直逼喉间,索性吐出殷红染污衣衫,粉白丝料溅上血似雪中孤梅触目惊心。

他喑哑地嘶笑,极其嘲弄,语调却诡谲平得毫无起伏:“宗师确实是天下人的宗师,不教负天下人唯独负我。”



“你既造万千罪孽,此生无法许诺——”重岳音色疏离,眉蹙如弓,疾伸指朝自己眉心点来,彼此身量离得极近,那上乘玉石般雕琢的绿红眸子敛光如枯井倒映古木森森,深处泛上许多涩然、惋叹、难舍、凄怆、寂寥,又自顾自有释然期许宽宥,百感糅杂,情难自禁而错漏未能敛住,落入蜜金眸中分明。



浑不似正下的杀手,此番慈悲手段更若心有佛莲。



那因果剑……?局观到拍下的预料外一子,心绪立时倾倒,岁二瞳眸急缩,断颈之姿般拼着挡开来势,不顾骨折,骤然伸手破空捏住了无形的线,一着行险。


忽闻花雨肃杀,柔弱无骨的落瓣儿悬空集簇,乃成剑锷,裹挟劲道疾刺向宗师后心,触体拍散般翩然簌簌下落,宛若掬一捧粉白洒满了半身。唯独妖气如刃霜寒,贯穿皮肤肌理骨骼血脉,直入心肺,甫一入体在五脏六腑肆虐,桎梏了他几息功夫。



电殛般的刹那,局面递变。



桃花妖化去那指掌,极快地抬臂拥住了眼前身躯,五指发狠攥着背、又似动情捏着颈,一寸寸收紧,指骨凸起,指尖都有些泛白,全不顾那短刃更深入心脏毫寸,要揉彼此真正拥做相抱的模样。他支起身子,按住人的下颚,咬也似的印上了思之若渴的唇齿,宗师钉得脱身不开,或并不欲躲,生生承受下这含了血满是侵占的噬吻。



重岳遽然瞪大了瞳眸,却并非为这情色得不该发生在生死搏杀之机中的吻,而是为唇齿软舌纠缠间依偎渡过的某样存在。



非是实物,举世无求,谓灵丹妙药,谓玄机法门,谓天道命数,杀伐的毒济世的解一体两面,入中身不侵染四肢百骸,俱是里外撕扯起他灵台神魂,动静随心偷换生死袖手。有什么刹那崩落碎裂的咯啦声响,又有什么暌违千百年漂泊,终于失而复得。



魂魄枷锁断尽,前尘路阶梯到他眼眸。





重岳神魂震荡,恍惚忘我,携满腔讶诧望向藏着惊世后手的桃花妖,那眼眸罡风吹过,吹散了沉积上百年的黄沙,好似五色琉璃,光华流转。

这则岁二念及二十馀年只偷得片刻芳泽滋味,抬眼相对,端的是阴恻恻恶狠狠,因口溢血沫声音朦胧起来,更似痛诉:“可真是到死也没睡到你。”



忽又放缓声音,低而沉,揉尽了无数情思,桃花妖难能一声叹息漫出来,道:




“转世去吧。”





他拢来对方肩侧垂几缕青丝拘在手中,蜷指摩挲,脸又埋进对方衣襟颈窝轻轻蹭着,发泄似的,声沾着点阴鸷:“你倒愿意说与我听多好,费我那许多劲,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踏了个遍,天渊洞府,叠嶂龙脉,终于寻解。”


湿热吐息喷在重岳修长脖颈,瘙痒牵动心肺,以为自满:“倒是见过你魂魄中这枷锁这纠缠缘法,真是天道来证我——我看上的,果然是这世间第一等好的人。”




凡人宗师自然是凡人,生有起点,死却无终点。天道枷锁加诸己身,缠缚于魂魄之上,已不知起始,此后却同样因这琉璃心性慈悲善念,肉身菩萨,历浮生缘经百千劫,因果不消反而更困厄囹圄,救一人十人百人千人万人,恒河沙那由他无量大海,众生只等这一叶心甘情愿矮身施救的稻草浮舟。

所以无数兰因絮果,层层缧绁扣下,生生拘在红尘数百年,恩赐亦诅咒免去老病死,凡人亦为异类。待到渡尽尘缘,毕竟空性,终至无间,此身即空魂魄即散,不入轮回。


既已散灭,天下,地上,人间,便再翻覆穷尽,寻不到这一缕魂魄,彼时桃花妖纵有千百年岁万法神通,徒是莫奈何。



叫他如何许诺。




岁二窥破这诸般前尘,嗔怒有,怨憎极,讥讽无数,终究痛怜。他拥终于得超脱的魂钉死似的揉在怀,心狂似火烧,盛极,金瞳神采都呈旺炽之色,睥睨天穹,净显狂悖,音色低低沉沉蛊心扉:“说了,莲花神佛我便杀神灭佛,是朝廷天子我便乱朝弑天,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来解脱你。


也说了,天下此劫,全因为你。”



凡人宗师是一人为天地,自然时时算不透来不及护不周全,阻遏难行;可他天地只为这一人,自然很有法子,摘逆天之法做到极致,拘一天道篡写,喀喇喇崩断了全数因果债孽,枷锁镣铐,将失去的行路尽数还与眼前。

一切言道皆虚妄泯凡常徒潦倒的爱欲嗔痴,攀附上慈悲的肉骨神魂,化作雷霆,撕破天命万法的桎梏,从尽败颓局中生生破出一记妙手,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此流离失所的游人,抛却人间因由,名归生死簿,魂入轮回道。



这一念桃花因果渡,为求唯一超脱解,便颠倒尘寰众生,此间累累白骨是真,此颗拳拳心意是真。

天地确然只在他一念佛魔之间。





重岳已缠缚这尘障数久,无消岁二再多言语便尽数通悟,怔怔半晌,模糊是张咽泪入心的脸。漏出声长长喟叹,几乎成了气音,顷刻逸散在空气间,绷得禁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慢慢,终于坚定地抚上了桃花妖披散瀑布徽发的背,回应这相拥,卸下防备交付与对方满身疲惫,宽宥又释然:

“好。我渡你,终究没有看错的。”



先前岁二心绪乍变间遽然看破,重岳持这柄无人知晓玄机的短剑来,步步正气,招招杀着,暗藏计策原是为的打灭桃花妖物身上,尸山血海杀业种下的桩件恶果债孽。凛然声色斥的是斩妖除恶,慈悲私情实则为替代承担因果。

破心脉,点灵台,让他消去此身,散灵于天地,重新做只桃木小妖怪,且自新,改性情,早悟兰因。


至于凡人宗师,魂魄上再缠缚这许多因果,更要永世不得超脱。



天地为瓮,这玲珑棋局布三着,一着囚凡人肉身为阶下囚,二着偿借因果送他斩恶余生自囚,三着才是天道缘法倾尽寰宇还他失散前程路。桩件机关,爱欲嗔痴执妄恶念俱填尽。可凡人宗师此来,一人一剑,唯独以身渡他这一着解法,再无它念。可谓众生有情人,有情生烦恼,甘愿受罪。



岁二心绪颇遗憾,想他当真是为着囚困心念而来,亦从来不料算自己会输。可眼前这他思之若渴的心上人呐,偏偏是,天下第一等好。慈悲得令他发笑,又可怜得不能不情愿去救。




决不相容的人儿,却谁也非是为杀彼此而来赴这天地约,反倒两相成全,消解缚身因果,生死相博竟落成了平局,真真是分外像调情。

岁二毫无兴致继续演苦大仇深,咽着血沫,在这历劫的遗味下慵懒打趣:


“我们打的这可是,情意绵绵剑?”


重岳似最后终于松快了,放下些矜持,眉毛一挑浅浅地绽出抹笑,又隔着身后凡尘累累罪债隔阂,声音仍苦涩,接他下文,


“眉来眼去刀。”






巨木桃荫遮天蔽日,粉白光斑摇曳,时值晌午日头盛极,漏下的粗细光柱里金色粉尘飘扬,氤氲温度的空气流入了这散尽布置的一隅天地。岁二慰极也懒懒,窝在人的颈侧只管耳鬓厮磨,恍惚岁月流转是从前舒惬的光景,又恍惚见二十年前,怀中这一位出尘似的凡人款步向这山途走来。



“初见时宗师说不嫁不娶,”岁二蓦地开口,手上已将宗师肩侧徽发同衣襟都糟蹋得很不得体,一对桃花眼流转直漾进人眼底,“后来究竟肯不肯了?”



粉嫩的红色重瓣朵朵交叠,压在枝头堪堪落下,风甫一吹,花瓣便飘飘扬扬地飞舞落下,正飘过重岳徽墨额发掩映眼角,如点妆眼尾,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听得这声,不正面作答,反是说:“初见时,我心里想…”


他定定凝望着岁二瞳眸,似烙这身影进躯壳里,眼里光斑若星点闪烁,深沉得犹如上好的殷石,色浓而润,亦坚而有光。



“想,那真是开得很好的一棵桃树,树上还坐着位很美的人,”声音轻轻飘在空气中,仿佛终于倾吐出来个藏于胸腹心绪间那么久那么久珍惜的秘密,快意了起来,璨然一笑,山川河岳皆失色。




“我很欢喜。”





风裹着声,轻轻吹拂,直吹到人心坎上,竟几分灼烫。岁二得了这余音,怀中已然空空落落,重岳强拘在红尘的魂魄不过押着肉骨,一朝得解脱,自都消弭散。仿佛天地间从来没有来过这么一个人。



良久,岁二垂首阖目,歪着头颇平静:“怎么都到最后了,还不同我许下来生。”



又想到战局当中对方那声“此生无法许诺”,也算得委婉地藏了句来世必践的后文。哪怕彼时人以为不能超脱,死生不复相见,仍然动乱方寸,乍漏心绪。



桃花妖手中只余空气的重量,什么也没有,他却犹做那抱的姿势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几步,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直至这片霎,他晚晚察觉胸中疼痛,便拔出刺入胸骨的短剑,垂眸端详,漠然地想真没有比这更薄情的定情信物。又转首望向山外,百无聊赖到极点。



这山上桃花木一角天地承载过去诸多事物,岁二自没让祸乱引发在此道近处。举目眺望,满眼仍是海清河晏,山青烟雨,一片井然。渺渺凡人在那山脚江河定居,熙攘奔忙,不知今夕几许日月。



他忽而不似自己地涌出惆怅,这天地赌约,还是让凡人宗师一人一身一魂魄,护周全了这天下千万生灵。




你到底该是这样一个人。





山脚闪烁着隐约的灯火,暮晚时分,令上山头来寻他,兰因絮果缘定,都已落见分晓。


打照面便见这素来衣不染尘不沾泥泞的桃花妖心口染着血已涸成深色,衣角溅上泥点,两手更是五指沾尘土,挑了挑眉,问这是在作甚。

“衣冠冢?”岁二随意答道,拂了拂手,将那柄短剑埋在树下,权当做宗师镇妖邪的英雄妙谈。他总归是要把那人的什么困在自己身边的。


酒中仙此来也不多探问今日之事,不过赌约已践,身为大前辈,左右该为身后烂摊子打点一二,甩手把烫手山芋丢还给挑事的正主,道这人间天翻地覆大劫你待如何消解。


“桃花会相助,”岁二这位大前辈蛮不客气,弹指间便把四海小辈都发配去劳碌,“他总归是要投胎再为人的,这人间,可不能潦倒到那善心人再自愿承缧绁。”



又突然生念:“我为何不可入那轮回道,随他去之。我既欲囚他,当不只在这生前。”令遥观自己这同枝一辈,原来万法神通如今妖气稀薄,金瞳却生光盛极,那张脸上戏谑又认真,兀自痴狂,“是,纵天道锁链我也断得,如何不能干涉六道,颠倒轮回?”




这桃花妖素来是狂悖诡谲异想很多的,愈说愈动心念,棋局生死定手不拘于任何规则束缚。言到终局,满脸的气盛和顽谑之色,鲜活得举世黯然失色,打定主意:“我要以妖身篡改欺骗天道,转世为人,和他成为——”



稍顿,快意地眯起了眼,一字一句道,“兄弟人家。”




饶是置身事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令,也好险酒葫芦没砸地上:“吓,你不是要与他佳偶天成永结同好…”


“谁说做兄弟就不能再相爱嫁娶了,我偏要以兄弟身份,乱伦常悖天理,惊世骇俗。此番做派才有趣。”岁二气定神闲,优哉游哉,惯是半山晴半山雨,瞬间又变了冷脸,瞥眼淡淡,“思忖这个没品味的人连我这等天定姻缘的身份都诸般恭敬疏远,直到临了才松口吐露心迹,若做了血缘至亲缠在他身侧,见他百般反应岂不极为可乐——他欠我的,我当然变本加厉讨回来。”



“嚯,确实有几分逗趣,一定要近处瞧瞧,我也去算了。那凡人宗师为人我颇中意,你这便宜酒友我也颇舍不得。倒不如让我也去做你们的妹妹。”


狂悖得发丝都如攀雷电的岁二登时很萎靡,悻悻然送她几个白眼:“你不要把我海誓山盟逆天改命一往情深之举…说得仿佛是可以批发似的。”



令不睬他的发作,松快地盘腿坐在桃荫下,白袍委地,目送他最后拍拍那棵是自己生身的桃花巨木,额抵着粗粝树干,道:“我一缕神魂全数法力还是要留在这的,若是他先转世,自然很好找到我。”


话一半又转锋,“左右肯定是我先找到他。这一局,我无论如何也要争个赢。”





博过命数已力竭,设完这遗念,岁二那惊鸿身形已然开始消弭,融在暮色里。桃花妖便跨出桃荫,迈向天地,





上穷碧落下黄泉。








春秋开落,岁月匆流,传言某座山头立着株年岁千百的桃木,悖天机常理,无论四时风月天清雪雨,兀自盛开着满枝头的花,粉白团簇极致灿然。它是如此遗世而独立、顽固不化地盛开了百余年岁,又一百余年岁。


到下一百余年时,似是总算愿意服气低头,只顺天承序依花季时节开落。


再下一百余年,磋磨磨得没了心性,某日忽的再不枝头树梢挂粉白,成为棵垂老枯木。



往后,便又是一棵巨大枯木坐落山头半死不活的景观。



这山头倒有主,数百年前左家出面买下了这片山头及连附近十里桃林。那购置地产的家主脾性古怪,写进遗嘱里,不让任何人砍挖移植这棵偌大桃木,好像是珍惜;但又放任这桃木被人摘花刻字,不伤及树寿糟蹋就糟蹋了,倒像极厌弃。


左家后人恪守这嘱托,守着这角天地,任日月改换,山头还是那座山头,桃木还是那棵桃木,仿若时间凝滞,从未逝去。

某一代后人颇具商业点子,将山下桃林发展做农林旅游风光,游客络绎不绝来摘桃采花。

唯独这一棵枯木榨不出生养商业价值,但还算具备旅游意义,传闻书说数百年前此地结下一桩良缘美谈,桃花妖与凡人宗师风月无边,痴痴缠缠,相爱相杀,话本戏幕不知多少拓本,写尽万分情。最是有情人求良缘定姻亲的好地方,于是逢那连理节日,纵使一棵半死不活枯木瞧着颇为丧气,仍然男男女女涌来,虔心求缘。




今夕又是如此时节,日光熹微明媚,山头上三三两两的人头攒动,枯木下无荫蔽,空气暖得都蒸上少许热。蜿蜒山道上步来两名年轻少年,一束着长辫,剑眉星目;一垂着长发,眉目冷冷。

后者耳闻所到之处,周围人俱在那厢文绉绉念酸诗,甚么“山有木兮木有枝”酸得他满身恶寒鸡皮疙瘩,遂扭头对前者抱怨:“这山头一物也无,唯独这枯木枯朽颓败,见了碍眼。兄长为何要到此来?”


前者仍言笑晏晏,年纪相差不大倒很有当大哥的做派,擦去家弟脸颊边淌的汗珠,拍拍他肩权做宽慰,语重心长:“来都来了,到处走走吧。你总闷在棋室里,旅游爬爬这山道权当锻炼了。”继续迈步上前,跨过一百一十一级台阶,终于站上了这传说逸闻的所在,站在这偌大枯木前,抬眸望去,伫立千年的桃木倒映入这琉璃绿红瞳。



他忽觉脑中神魂渐起一二声马蹄踏地轻响,小小年纪不知怎的,生出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的感悟。耳畔遽然炸开锅般人声鼎沸,再回神,眼中盛满了粉白金蕊,重瓣递开,团团簇簇沉重地压弯了枝头,纷扬而下,轻轻飘飘地飞落了满天。


花开满树梢,凭空许给游人一方荫蔽清凉,映衬着日光斑驳,灿若金,光华流转,开得是绝美,人间盛景。



剑眉星目的少年眼底好似落进星点,望得目不转睛,神色痴了。他身侧站着的少年却满脸愈显无趣,听耳畔三两人潮声音纷纷扰扰,奇这枯木再逢春,悖天时序;喜这桃花相映红,承结姻缘;更有读了地摊民间戏文的人潸然泪下,泣桃花妖寻到心尖人了。心下全不以为然,烦闷了转身便走,离开还径直拉上了兄长的手拽着一道下山,声音平得一丝起伏也无:“这种时节哪有桃花开,我道是假把戏骗游客的,老掉牙故事添包装换新瓶,听信了的都是庸人。”



那位当哥哥的放任自流,由他扣住十指拽着走,起初脚步略微趔趄,也不抵抗,单是不住地回眸往那满天花雨望去,怎么也看不够。



他心里欢喜,便也轻快地念念一声,声音飘在空气里:




“那真是很好的一棵桃树啊。”





恍若前生见过,而枝头人在眼前。







《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喜欢请给我repo!

评论(31)

热度(1314)

  1. 共12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